第301章 向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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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段时间，“向阳门”这三个字代表的不单单是一道石门，也是我们家的总体称呼。

    在冲动着想写出心中所想的时候，原先竟然不自量力的设置成三部，南山记，向阳门，花好月圆。南山记就像西部，有些粗粝，但从历史中滚出来的那种豪迈气象怎么也遮掩不了，那代表了先辈们的过去和孩子们幼小的成长。向阳门大约是七十年代中期到两千年结束，就像东部，怎么精雕细刻都是外表的功夫，内里腐烂了。一条土埂路，路的两边开满了不知名的大大小小各颜各色的花，梦一样洋溢在梦想的入口。一个全身缟素的女子，泫然欲滴的女子，其神情的凄然让天色黯淡和静穆。她眉目姣好，精雕细刻，举手投足间让人热血燃烧和呕吐三天三夜的嫌弃。花好月圆是震荡之后的觉醒和把握，那一定就是北方，奋斗流血汗得失笑傲然。反思之后的时代生活。插曲。收。

    村里有一个老秀才滕良公，是父亲的挚友。他可能是最末一批的秀才。反正“公车（举人）上书”的时候应该还存在科举，辛亥革命之后才让给了马克思。他应该就是个秀才，他表现出来的就是秀才应该有的。心思缜密，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学识渊博，与人为善，说话做事慢吞吞的，礼节周到，一招一式层次分明。而秀才，尤其是过时了的老秀才一定要与时代脱节，冒出点酸腐之气。所以他沉默寡言。

    他不仅是个秀才还是个石匠，唯美的石匠。原先家里的大门破旧了，风雨飘摇。父亲喝醉了酒，被人扶着架着回来，不能硬挤得一前一后的走，硬闯的话上面就会掉下石头来，砸破了脑袋。有人用脑袋这么做了证明。

    你这大门，得换了。听话听音，他说的不是换大门，而是盖大门。重新建造一个。

    盖，一定盖。

    盖大门的念头就这么在心里扎了根。

    抹过了年就是一九七四年的春天，盖大门的心思也酝酿不少时日了。有原先准备盖房子备下的料先用在大门上，不够的借借，先把大门支撑起来。盖个什么式样的呢？就星夜去找良公舅商量了。良公舅抽着烟袋，不紧不慢的，“盖就盖个好一点的”，琢磨了一会儿说，咱这里石匠多，也出产石头，在石头上下功夫。我心里有个谱，你看看这样行不行？二人商量到二半夜。

    那不叫盖大门，简直就是刻花，至少得个大半年，盖房子都不用这么费工夫。

    但决定了就盖，门面还是很重要的，还有什么能抵挡的过“愿意”、“喜欢”这一类的词么？

    先下手的就是良公舅，先从石窝中专门挑来了巨大的石块，等凿平了，就用磨石磨。那打磨的工夫很长很长，还得不厌其烦，够耐性，够精细。关键的地方他自己动手，先用毛笔画上花，然后一点一点的凿刻，整个身心都投入到里面。

    等第一块石头有了雏形，别的石匠坐不住了，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盖大门？有这么盖得吗？你想怎么盖，给我说说，我什么也不要管饭就行。一传二，二传十，摊子铺开了，石匠门开始在这里争奇斗巧。“良公舅，你看看这里，我觉得这个花套这个花，得打出阳文来好看，不就是费点功夫吗？没事，我来做”。

    后来不仅仅是良公舅一个人的主义了，那是集结了几乎甘露村所有石匠的心血。中间有花纹不合格的，对不起，再去找块石头来重新雕。“这石头和那石头石质得一样，你去南边的窝子里看看，那里有，就说我要的”。

    那时觉得这就像一个工程，一个非同小可的建筑，很期待是什么样子。但石匠们心里有数，知道哪块挨着哪块。一开始全是在石头上下功夫，那各式各样的工具琳琅满目，长的短的，粗的细的。你不能动，看着散乱地摆放，都是够规律的。正一点一点的划出一片叶子，用细细的刚錾子切出一条纹路，拿毛刷刷刷，看看怎么和枝干接上去。眼睛盯着石纹，手往小面一模，顺手抄起一片切刀，把叶子加宽或者加深。

    时间跨越了春夏秋三季，等手工活完成个差不多，石匠们的手艺都一一灿烂，活灵活现的横一条数一块的就绪，还要去北山（徂徕山）拉两条砂石来。雇用了拖拉机，早上去晚上才回来，据说跑了很多地方，才购买到够长够粗的石料。然后又是叮叮当当的加工。家里开始入不敷出，连吃饭的钱都要去借。好在父亲手面广，朋友们都给个面子。良公舅只需坐镇指挥就行，做为一名遗世的秀才，学问上没闯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个大门却真切的承载了他的梦想。

    他高兴地时候，我们小辈就围坐在他身边，听他讲一些本村的轶事和一些名人的掌故。少有这样的场合，他讲着讲着就回到了年轻。一身布衣，但器宇轩昂，承先贤开万世，富贵如浮云。从儒教的天地君亲师到兵家的智信严勇赏，从言德功的三立到易力易骨易筋洗髓的四步功法，从‘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为匀’到‘洛阳亲友如相问’、‘西出阳关无故人’。后来就说到了甘露村的来历。

    。。。民掘井，罅石开，流珠喷玉。朗丽晶彩，甘如饴，以之得天酿，梦为玄女授，民争敬奉。始名甘酪村，后帝过而禅泰岳，民取水供，帝赞“唯乎醇水，上央洞泉。滋民霖广，是遐是远”，为吉兆，赐名甘露。后村名易为甘露村。

    是真是假无从考证，帝为何人语焉不详，而戴个玄女授的大帽子也让人不敢穿凿妄议，动辄言非则必动辄得咎。那或者是不周山大椿树滴下的一滴玄黄二气凝结成的垂露，也可能是娥皇女英泪洒斑竹后又流下的最后一滴，或者是玄武大帝看着夸父口渴了而云指一点的结果，或者是白虎与金毛吼翻搅争斗而碰撞出来的一脉甘泉。

    趁着那边讲古，这边的向阳门就收霞集彩的站立起来了。

    平着院墙，门两侧是上下两块长方形的石头叠在一起，各有菱和圆的花纹，花纹里面有芙蓉、桂花、牡丹等象征富贵的图案。地下台阶铺就，门楣斜打正打的纹路各个雍容华贵又互相扶持歃血为盟要福寿安康。顶上横过整个门顶的青色砂石显出躯体，如青龙侧卧，蜿蜒云际但又盘旋守护。砂石外面从青瓦伸展开来的地方斜坡收进去，中间一盏太阳形状的石灯，有的说也叫照妖镜。石灯两侧是龙凤龟麒麟合成四灵。

    再往内约一尺许，两侧三块石头自下往上伸到顶端。中间的石头光滑平净，着了墨色，映衬出松梅的倩影。两侧的上下石块不着色，有竹兰拱护着主体花纹。石头周围或做菊型或做蝙蝠型。上面一块石头上书三个大字，向阳门，也着墨色。向阳门三个字自左至右读，下面记载了大门成立的年月，从右往左读，一九七四年九月。

    再进入约一尺，就是黑漆漆的两扇大门，兽头门环。木门顶上，瘦进去的这两个一尺的侧面皆有花纹点缀。美轮美奂中西合璧，威严里独具匠心，匠心中富含巧妙的向阳门就这么建立起来了。从村委往北走，经过向阳门西北去，穿过村子去楼德。这是它的地标作用。噢，找刘医生刘大夫啊，从这里往南走，第二个胡同往右拐有个向阳门就是了，这是它的指代作用。

    一时间向阳门的岁月在光光的太阳下雄狮一样沉入每一阶段我个人的梦中，这个煌煌之作也昭示着石匠们手艺的美好曾经。

    众人看着三十八号入魔了。

    或者叫跨界，但眼睛却不是直的，有痛心惋惜有温暖沉浸有豪迈思古有宁遐清纯，这还是当初我节衣缩食凑下来几千块钱起的大门。

    是啊，弟弟说，你火烧了那边的旧房子就得重盖，但向阳门不合适了于风水不和，就得重新再站一个门，这个向阳门只能尘封住，时间久了小辈们甚至不知道，这些泥里面石块里面藏着一个艺术的门。现在好了，日子虽然穷困，但这一拉溜的六间瓦房有你的三间，你回来住和不会来住，那就是你的，这是个安心。

    曾经有心在这里，人走了心也在这里，原来这就叫回来就叫家。在这里是走不掉的不管多远，什么人也离不开这里，就算孔老佛陀和耶稣，原先这都说是一个假借但其实不是，唯一更改它的就是时间。

    在意识到时间的遗忘之后记忆也跟着久远，出门进门都是一个分离更何况打磨着心的那些个空间。客观上来说人生是一场沉落，而时空无限的扩展，都会纷纷掉进黑洞里去。隔着时间越远回头的希望越渺茫，因为那要用无数的说明来启迪出三，用三来比照才能模拟出一个二，千辛万难才达到一。

    所以经是多卷的，雁过寒潭不留影，风来梳竹不留声，得有双重作者才行，从客观进入主观，这是个人启示的一种。以人的形式给人看的，多卷在乎了人的属性，因为人的自我永远达不到短距离的逼视，而在乎了属性又拉长了距离，等于多了一层障碍，无法很轻易地就看到天地成了之后诸天诉说神的荣耀。

    这是一个家老家，另一个家飘过来温暖的气息，一百里二百里都阻挡不住。可是自己要回去吗？有张晓宇的家，还有这个家之外的另一个家，另一家。

    众人看到三十八号摇了摇头，他们不知道三十八号是不想看到另一个自己，那个替代他生活在现实里的自己，他的悲苦压抑，他满身的烟酒之气和他绝望的眼睛，他表现得再好都无法掩饰。

    自悲。

    三十八号伸出手，好像把一个什么东西接在了手掌之中，脸上是惊异和迷茫。

    三十八号不去，他来了，他自己来了。一间破旧的衣服，衣服上的拉锁链已经坏了，两头还锁着中间的链齿互相的分开。他说，我来见你，没有的别的说法，只是替我解一梦，不麻烦，你解的时候我会知道，静候佳音，说完他就走了，宽厚的背影一时间有些羸弱。

    你是谁？三十八号接了东西在手朝着眼睛的地方喊起来。

    “浊是久浊，清是心清，老地方就是我的家乡。我是谁你不知道吗？”三十八号惊出一身汗来，刚进了房间自己怎么就走神了，这是要命。而众人刚才感觉到清气，时间忽然静止了一样，只看到三十八号做了几个表情几个动作，然后清气或者说静止的时间撕裂，三十八号“你是谁？”的声音传来。

    而在这之前，“浊是久浊，清是心清，老地方就是我的家乡。”的声音似乎不是外来的，而是从每一个人的心底泛上来，是有一个人悄悄告诉你的。而此后众人在“你是谁？”“浊是久浊，清是心清，老地方就是我的家乡。我是谁你不知道吗？”之后，同样都呆呆的仰起头来，动作一致，他们在想什么？或者他们遭遇了什么？

    这时候反而是三十八号一个人清醒着，他看到众人都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