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出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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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杏园的角门里溜进来，慕紫背靠在墙上，觉得双腿仍是发软。刚才见到的螺壳堆积成山的景象挥之不去，竟如同看到人类尸骨堆积那般让她惊骇。

    靠着墙根坐了好一阵，慕紫才觉得头脑清晰了一些。她细细梳理了一下刚才看到的一切，忽然发现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姚家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毕竟根干骨螺已经绝种了，姚家也不可能再仿造出沈紫来……等等，似乎有哪里不对……慕紫猛地抱住了头，拼命想抓住那根飘渺的思绪，终于，她想明白是哪里不对了！

    既然根干骨螺在两年前就突然绝种，导致那个隐秘的染布作坊荒废，那这两年沈家进贡给皇家的沈紫又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以前的存货，迟早会有存货耗尽的一天，到时候，他们该怎样对皇帝交代？

    还是说，沈家已经有了替代根干骨螺的新配方？

    慕紫正在出神，忽然远处传来了秋蕙和其他几个丫头的呼唤声：“少奶奶，少奶奶你在哪里？”

    慕紫一惊，才发现太阳已经西斜，自己居然出来了近三个时辰！她慌忙站起身来，佯装从容地走出杏园，对秋蕙她们说：“来了。刚才走累了，就靠着山石打了个盹儿。”

    “哎呀少奶奶你快回去吧。大少爷吵着要找你，都快把屋子给掀翻了！”秋蕙急得一把挽住了慕紫的手臂，仿佛怕她又跑了似的，和另一个丫头一起架着慕紫就往回赶。

    还没进房门，千峰就冲出来一把攥住了慕紫的胳膊，粗声粗气地冲着秋蕙等人吼了一句：“都滚远点！”然后砰地一声砸上了房门。

    “刚才你去哪里了？”千峰用力将慕紫掼到地上，横眉怒目地问。

    “在后花园逛了逛，不小心睡着了。”慕紫也不起身，坐在地上看着千峰回答。

    啪！千峰一个耳光将慕紫的脸扇得别了过去：“贱人，还敢骗我！”

    “那你说我去哪儿了？”慕紫捂着脸，仍是令千峰憎恶的平静。

    “你刚才，是不是去了沈家染坊？”千峰怒道，“姚启昌送你来，就是为了窥探沈紫的秘密吧？”

    “那个染坊，已经废弃了。”慕紫知道瞒不过，索性承认了，“再说你们现在有了新的配方，就算说出根干骨螺的秘密，也无所谓了。更何况，根干骨螺不是绝迹了吗？”

    “笨蛋，根干骨螺虽然在澹州附近绝种了，谁又知道别的地方会不会找到？要是被别的染坊发现了，他们就可以仿制出沈紫来，那沈家就完了！”千峰弯下腰，威胁性地盯着慕紫，“说，是谁指引你去染坊的？”

    “没人指引我，我自己散步时看见的。”慕紫回答。

    “撒谎！”千峰一把揪住了慕紫的头发，“你最好老实招认同伙，否则……”

    “否则，我的下场就和你的三个前妻一样吗？”慕紫被迫仰起头看着千峰，呼吸急促。她就算什么都不在乎，还是怕死的。

    千峰心里暗暗纳罕，要是换作别的女人，此刻早应该吓得痛哭流涕苦苦求饶了，为什么这个女人仍是一滴眼泪也没有？

    “你要继续嘴硬也可以。不过我有证人，你有本事就听听他的说法！”千峰冷笑了一声，攥着慕紫的胳膊将她扯起来，一路跌跌撞撞地直奔上房而去。

    大概是看见主人家闹起事来，仆人们大多远远地躲了开去。千峰拽着慕紫走进上房花厅的时候，只看见家主沈予琦端坐在主位上，而地上，却跪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不久前给慕紫演示沈紫秘密的那位染坊老伙计！

    “爹，我把人带来了，你看着处置吧！”千峰一进门就叫了一嗓子，随即用力把慕紫推了进去，闩上了门闩。

    “少奶奶……”跪在地上的老者扭头看了一眼慕紫，嗫嚅着唤了一声。他果然是认识她的。

    “说吧，是谁指使你们的？”沈予琦恼怒地看着地上的两个人，语气严厉，“不说出来，只怕你们今天就出不了这个门！”

    “小的泄露了沈家的秘密，罪该万死，不过既然说不说出主使都是一个死，小的又何必多害一条人命？”白发老者叩了一个头，直起身时竟有些大义凛然的味道。

    “那你呢？”沈予琦盯住了慕紫，“你想成为第四个死于非命的沈家儿媳？”

    原来，他们真的是会杀人的！慕紫第一次切身感到了丧命的危险，饶是她平素淡泊，此刻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就把他们都料理了吧。”沈予琦无情地朝千峰使了个眼色，“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老爷，求老爷看在小的给沈家当了二十年长工的份上，饶了小的狗命吧！”白发老者见千峰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尖刀来，吓得磕头如捣蒜。

    老伙计的恐惧如同瘟疫一样传染了慕紫。她知道千峰杀了老者后，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了。可是她真的值得为了千岚去送命吗？

    “无论如何，你要好好活下去。”脑海中忽然响起了这句话，如同金科玉律一般指引着慕紫。再说，千岚始终是沈予琦的亲生儿子，就算知道是他泄露了秘密，沈予琦也不可能杀掉他吧？

    最后一个念头让慕紫觉得自己的行为合理起来。她鼓起勇气膝行两步，在沈予琦的脚下哀求说：“爹爹，求求你别杀我。我说！”

    “是谁指使你去染坊的？”沈予琦冷冰冰地问。

    “是……是二少爷。”慕紫终于说出了这几个字。

    “胡说！”沈予琦不信，“千岚为什么要把自家的秘密告诉你？”

    “不知道……”慕紫见沈予琦怀疑自己诬攀千岚，咬咬牙狠心说，“大概是因为，他喜欢我……”说完，慕紫只觉得全身都散了架，瘫坐在地上一时无法动弹。

    “孽障！”沈予琦忽然站起身，一脚踹开了花厅的侧门，从门后的偏厅里拽出一个人来。那人穿着白色的衣服，身材单薄瘦弱，仿佛一滩不断融化的春雪——不正是千岚是谁？

    慕紫没有料到千岚不在花园的别院里，那么刚才自己说的每一个字，千岚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初时有些羞愧，转念一想自己说的都是实话，也就释然了许多。

    “孽障，你竟然敢觊觎大嫂，你还有没有脸做人？”沈予琦毫不留情地一脚将千岚踹倒在地上，“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是喜欢慕紫。”千岚艰难地从地上撑起来，竟然一口承认了对大嫂的不伦之情。“但是，我没有指引她去染坊，更没有让耿大爷给她讲授沈紫的染法。”

    “看来你还是没说实话！”站在一旁的千峰大怒，扯过慕紫又想打，胳膊却被千岚死命地抱住。等到千峰用力把千岚甩开后，慕紫已经躲到了沈予琦的背后。

    “我说的是实话。”千峰狰狞的面孔让慕紫恐惧，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把自己的干系撇清，以免不明不白地死在沈家，“是二少爷让人告诉我从杏园的角门出去的，我都没想到会走进沈家染坊去……一切都是二少爷安排好的！他这么做是为了讨好我吧，可是我真的不喜欢二少爷，以后我再也不想去看他，以前都是你们逼我我才去……”

    满屋的寂静中，只有慕紫一个人的声音响着。从她口中发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枚利刃，刺得千岚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原来，你并不喜欢千岚。”沈予琦悠悠地说。

    “爹爹明鉴，我怎么可能放弃名正言顺的丈夫去喜欢一个看不见的二少爷？更何况，二少爷所做的一切，在我看来都莫名其妙，就像是一个疯子……”慕紫依旧努力地说着。只要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她不惜推开任何可能挡道的人。

    “哈哈，她说你不仅眼瞎，还是个疯子！”千峰忽然幸灾乐祸地对千岚笑道。

    千岚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摸索着往外走。千峰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门闩：“今天不说清楚，谁也走不了！”

    千岚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伸手想要扶住千峰，却被千峰故意侧开了身。于是千岚果然如同一滩融化的春雪那样踉跄着跪下去，一口血猛地呕在了衣襟上，淋淋漓漓如同翻倒的墨汁。

    墨汁。慕紫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联想到这个词，然而她立刻看出来，在白衣的衬托下，千岚的血不是红色的，而是接近于墨色的浓稠紫色，那紫色的液体沿着白衣的纤维绵延，最稀薄处竟然呈现出绚丽诱惑的亮紫色——那是沈紫，和用根干骨螺的□□染出来的布料一模一样的沈紫！

    浓稠的血色中，仿佛无数的画面扑面而来，却又没有一幅能够看得清楚。慕紫伸手想要竭力抓住它们，却眼前一黑跌倒在地上。

    醒来的时候慕紫发现自己躺在卧房里，床边居然坐着千峰。

    “千岚呢？”慕紫脱口问出这句话，随即自己也大惊失色，这种时候自己怎么可以再和千岚扯上关系？

    谁知千峰并没有发火，只是冷淡地说：“你能起来吗？能起来的话，爹让你去看看千岚。”

    毕竟父子连心，虽然千岚做出有损沈家的事情，沈予琦还是疼爱他的。慕紫想通了这一点，从床上坐起来，对千峰说：“你若是不放心，就一起去。”

    “爹说了，让你一个人去。”千峰心里也憋着气，说完自己起身走了。

    慕紫洗了把脸，略定定神，这才跟着上房来的丫头出了门。还是以前带路开锁的那个丫头，看来现在千岚又回到了那个禁足的小院里。那么沈予琦当时为什么要放他进上房呢，难道特地就是为了让他亲耳听到慕紫的出卖吗？

    慕紫微微握了握手指，周遭的这一切都仿佛是一张蜘蛛网，而她就是网内身不由己的小虫儿。

    走进千岚阴暗幽冷的房间，慕紫发现这一次他没再坐在床边等她，而是无声无息地裹在被子里。她有些不放心地伸手试了试他的鼻下，还有清浅的呼吸。

    仿佛感应到慕紫的到来，千岚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依旧是黑白分明的，然而里面却多了几分深沉的悲哀。

    慕紫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不说话，终于等到了千岚先开口：“我没有指引你去染坊。我不会让你去看沈紫染色的过程，也不会让你去看根干骨螺堆积如山的尸骸。”

    “那会是谁？”慕紫没料到此时此刻他依然否认。

    “是沈家家主。”千岚微微一笑，“除了他，还有谁能指使为沈家干了二十年的耿大爷。”

    “那耿大爷现在怎么样了？”想起那白发白须的老者求饶的模样，慕紫不禁有些后怕。

    “他给家主办完了事，自然就领赏回家了。”千岚伸出手，摸索着拍了拍慕紫，“傻丫头，你被人骗了，却故意说出那些话来气我……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真的想哭啊……”

    千岚此刻的语气虽然平淡，却比哭泣更让慕紫揪心。她想起以前听千峰说过，千岚无论如何也不会哭泣，便问：“你爹到底想干什么，不会是想找个借口打你吧？”

    “他确实有更大的企图，不过你不知道更好。”千岚自嘲地笑了，“另外，他不会打我的。打我就会流血，他舍不得。”

    “两年前你逃跑的时候，他不就打你了吗？”慕紫说到这里，蓦地想起千岚那深紫色的妖艳的血，不由追问，“你的血为什么是这种颜色，和沈紫有关？”

    “是啊，两年前他打过我，想打得我流泪认错，谁知眼泪没有打出来，只打出了一身血。”千岚依旧笑，“从此，他就明白了我的价值。”

    两年前、逃走、紫色的血、根干骨螺……慕紫呆呆地坐在一旁，竭力将这些散碎的意象串联在一起。忽然，她恍然大悟：“原来你的血也可以染出沈紫来。否则两年前根干骨螺灭绝，沈家怎么可能依旧产出沈紫布料来？”

    “根干骨螺并没有彻底灭绝，它们只是迁徙到其他地方去了。”千岚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慕紫的猜测，只是自顾说着，“两年前，我知道沈家是用根干骨螺来染布后，就去了浮罗山的海边，让剩下的螺们迁徙。如今两年过去，那里应该一只根干骨螺也捞不到了。”

    “你居然能和根干骨螺交流？”慕紫惊讶地问，却又觉得自己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惊讶。她想起自己刚到达澹州的那天，碰见公爹沈予琦在浮罗山海边捞海螺，可他捞来捞去，不过只捞上来一枚多年前死去的空螺壳罢了，看来那里现在果然是没有螺了。

    “但是它们虽然暂时逃脱了沈家，难保以后不会被其他人抓住。”千岚忽然恳求一般对慕紫说，“所以，请你不要将根干骨螺的秘密说出去。”

    “其实，那些根干骨螺如果不是被用来染布，也会被自然界的天敌或者人类吃掉。”慕紫硬着心肠说，“难道你觉得，它们被鸟类活活啄死或者被人们用开水活活煮死会更好一些？变成天下最尊贵的沈紫，至少它们死得还更有意义些。”

    “不，不是这样的！”千岚忽然急切地反驳起来，竟是从未有过的激动，“鸟类等天敌所食毕竟有限，人们也不会把根干骨螺作为主食，这些不可避免的死亡，从整个种族来看完全可以承受，足以保证根干骨螺种族一代一代繁衍下去。可是染布则不一样，耿大爷说过一万只根干骨螺才能染出一匹布，这导致人们为了逐利灭绝性地捕捞根干骨螺，足以导致这个物种彻底灭亡。更何况，所谓‘沈紫’无论多么尊贵，也不过是比其他紫色更绚丽一点罢了，它就算是皇帝御用的颜色，与根干骨螺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了一点点无谓的色差而灭绝一个物种，你不觉得这是天下最残忍的事情吗？”

    “所以，就值得你用自己的血去换？”慕紫蓦地拉开了千岚的衣袖，露出了细瘦胳膊上密密麻麻的刀口，“这两年沈家出产的布料都是用你的血做原料吧？难怪你虽然每天喝最贵的补血汤药，依然衰弱得这么厉害。”

    “那是我愿意的，这样沈家不会急于去捞根干骨螺，它们就有更多逃走的机会。”千岚放下袖子，平静地回答。

    慕紫忽然觉得一股怨愤之气直冲上来，当即冷笑道：“看来你不仅是个瞎子，疯子，还是个傻子！既然你说根干骨螺现在已经迁走了，沈家再也找不到它们了，那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等他们把你的血抽干吗？”

    “我确实想逃走，但已经没有了机会。”千岚说了这么多话早就累了，疲惫地闭上眼睛，“不过我已经达到了目的，也算是死得其所。”

    原来，他果然只是在等死。慕紫默默地看着千岚，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直到外面传来催促的敲门声，慕紫才忽然俯身，在千岚耳边轻轻吐出四个字：“我救你走。”

    小院的门重新被锁上的时候，慕紫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向千岚追问他的身份，还有沈予琦最终的目的。不过她后来想明白了，她之所以没有追问千岚，不是没有时间，而是不敢。

    有一些真相，她不敢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