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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亦是相识不相知

    “你有什么事吗?”樊玶现在忙着吃饭,真没兴趣知道她是谁,知道了又如何。

    女子不可思议,嘴张成个圆形:“原来公主都是这个德性啊。”

    樊玶蹙眉,已经好久没有人提到她公主的身份,听起来有些刺耳,她放下碗筷,沉脸道:“难不成你也是来挑衅的。”

    女子连忙摆手:“我可没那么无聊,好不容易刑狱侦查科来了个女子,还是个公主,自然好奇些,你别介意啊,我出身微寒没什么见识,真没想到有朝一日公主会和我待在一起。”

    樊玶继续拿起碗筷吃起来,她没有精力放在聊天上。

    女子仔细观察着樊玶,眉眼又弯成月牙:“我叫平南,自幼就没见过父母,敖军府就是我的家,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樊玶吃完最后一块鹿肉,盘盘皆空,她抹了抹嘴角:“上头派你来不只送饭给我吧。”

    平南托腮的手一顿,两眼放光:“真聪明,不愧是敖军府选出来的人,不错,上头有一件重要的任务交予你我。”

    平南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纸,上面画着一个人像。

    樊玶目光一滞,这不是元子家吗?

    “你认得画中之人?”平南问道。

    “认得,是王子酌的贴身护卫元子家。”

    “对,元子家在竞选东广一线时离奇消失,已失踪多日,王子酌也不知他在何处,后谍情密探科查到其身份伪造,他身上一定有许多秘密,恐对楚王不利,现上头命我们捉拿此人,时间紧迫,我们要快点行动。”平南这时也不嬉闹,认真严肃,仿佛换了一个人。

    “为何他失踪了谍情密探科才查到他身份伪造?”樊玶不解,敖军府既然能成为楚王的直属机构,怎么会不筛查人就让其成为王子的护卫。

    “元子家失踪那天,王子旅刚好向楚王呈上元子家的户籍贴,上面虽有掌管楚国户籍的司民印章,但那份印章是伪造的,所以他的户籍贴是假的,而真实的户籍贴却没有找到。此事牵连甚广,不仅牵扯司民、敖军府,还有东广军,谍情密探科也在调查,当初涉事之人已被刑狱署审问,有的已送入禹牢。”平南幽幽道,她在敖军府那么久都没出现如此大的疏漏,这事不仅关乎楚王的安全,还关乎敖军府和东广的颜面,两个机构都属于楚王的亲卫军府,混一个鱼目竟然这么久才发现。

    “王子旅?他又是从何查起的?他不怕牵涉到王子酌吗?”樊玶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还再提熊酌。

    “元子家担任王子酌的贴身护卫本就与王子酌无关,全程都是敖军府和东广军的安排,所以不会影响王子酌。至于王子旅如何知道就不得而知了,当下最要紧的是查明元子家的下落和真相。”

    樊玶受罚三天,感觉错过好多事,原来元子家的忠心耿耿可能也只是表象,人啊,真是复杂。她叹了口气,摊开羊皮纸,端详着元子家的眉眼,毕竟曾是她的易容“师傅”,在前往楚国的路上还救过她一命,万一元子家真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她下得去手吗。

    “你觉得该从哪开始查?”平南探究地望向樊玶。

    樊玶目光略微躲闪,将羊皮纸还给平南:“我初来,没有经验,听你的吧。”

    平南的食指在她面前摇了摇:“啧啧啧,我知道你和他相识,你肯定有办法,是在顾念旧情不敢抓吧。”

    这丫头心还挺细的,想来平南能进敖军府也不简单,樊玶也懒得隐瞒,大方承认:“是的,此人救过我一命,于我有大恩。”

    平南双手抱胸,摇头道:“这可不成,你既然入了敖军府,就应尽心效力于大王,即使这元子家对你有大恩,你也得权衡孰轻孰重,于你而言,元子家是救命恩人,于楚王而言,他是乱臣贼子,是祸乱楚国,贻害无穷的隐患,何况元子家救你是受命于楚王,你更应该效力楚王。”

    樊玶看着平南,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平南观樊玶心思似乎有动摇,继续道:“就算你顾念他确实有救你一命,但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你救他岂不是助纣为虐,你帮他那就是和整个楚国过不去,敖军府说不定把你当成同伙给抓了。”

    樊玶对平南刮目相看,虽然她年纪尚轻,但世事洞明。不过在未知元子家做了什么事之前,她不想被牵着鼻子走。

    “嗯,元子家擅长易容整骨术,你们现在有如此肖像的画像,想必已经交代暗线秘密搜查,他肯定会易容躲避,所以现在用画像搜寻是无用的。”

    “那你说怎么办?”平南试问,眼里似有探究。

    “易容整骨术需要用到灰泥,不知灰泥在楚国何处贩卖?”樊玶从前身居深宫,对楚国的买卖并不了解,但她知道除了易容所用的胭脂水粉是女子常用物,而灰泥是她前所未见的,说不定是个稀罕物,若是从灰泥查起,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灰泥?不会是盖房子用的灰泥吧?”平南有些诧异。

    樊玶让平南去取她留在谍情密探科为彩儿易容剩下的灰泥,这为数不多的灰泥还是当初她学习易容术时元子家给她的。

    平南用手指捻着带来的灰色粉末,十分肯定道:“这就是修筑宫殿城防用的灰泥,可以加固建筑,还有防潮的作用。不过好像有些不同。”

    樊玶似是看到了线索,问道:“是哪里不同?”

    平南搓了搓指尖的粉,若有所思道:“好像更加细腻,如果这灰泥不同寻常,我们就可以顺着这个线索找。元子家若有逆心,这段时间定会深居简出,易容出行,他也会需要这种灰泥的。”

    樊玶陷入思考:“你刚才说灰泥是修建所用,可楚地修筑工事那么多,我们从何下手?”

    平南眉头紧锁:“灰泥所用甚广,大到宫殿城防陵墓,小到百姓民居,我们不可能一个个查,为今之计只能问问掌管百工的工尹,斗宜申,他一定知道。”

    平南留樊玶休息了一天,便带她一同前往百工署。

    百工署是掌管楚国手工业、营建制造的官署,这里的管事就是工尹斗宜申。斗宜申,芈姓,斗氏,名宜申,字子西,若敖氏后裔。

    “工尹大人,好久不见啊。”平南步履生风,笑着走进来,大老远就朝斗宜申打招呼,并不施礼,樊玶跟在后面还有点不适应,平南好像和所有人都很熟,就连一开始见自己也是。

    “哦,这不是司败大人的小跟班平南姑娘嘛。”斗宜申放下手中的笔,迎接上来,口中说的司败就是管理楚国司法的何玉,明里他官至司败,暗里就是敖军府刑狱侦查科的掌科,由此可见楚王对其信任有加。

    “什么小跟班,工尹大人说笑了。”平南笑眯眯道,好似与家中长辈说话的小辈。

    “这位是?”

    斗宜申注意到了平南身边的樊玶,普通的玄色劲装穿在她身上竟衬得她高华冷艳,仿佛暗夜里的月光皎洁神秘,高不可攀,尤其是她年纪尚小,一张稚嫩娇好,含苞敛艳的容颜,日后必定大放异彩,风华无双。

    “这位是新来的,何大人叫我带着她。”平南帮樊玶回答。

    斗宜申抚了抚自己的长须,上下打量着樊玶笑道:“司败大人真是好福气,手下有两位美女,真是让老夫艳羡啊。”而后,他又压低声音对平南说道:“怎么?司败大人有你还不够,怎又看上一个。”

    平南赶紧敲一下斗宜申的肩,举止大胆,故作发怒道:“工尹大人莫要打趣,我们是来办正事的。”说完,平南从衣袖中拿出一袋荷包,手掌托着沉甸甸的,在斗宜申眼下晃了晃,一把塞进他的手里。

    斗宜申瞬间眉开眼笑,把荷包自觉收进袖中,连忙吩咐仆从上茶和糕点,斗宜申亲自给平南和樊玶斟茶。

    “斗工尹是老熟人了,我也就开门见山,斗工尹可曾见过这种粉末。”平南掏出一块方绢,放在案上,摊开露出里面灰色的粉末。

    斗宜申的笑容有一刹那停滞,却又在瞬间恢复,立马接上了话茬:“这不就是灰泥嘛。”一副看她们小题大做的样。

    “我知道是灰泥,但你看出来和寻常灰泥的不同吗?你不会看不出来吧?”平南严重怀疑斗宜申的能力。

    斗宜申把绢帕捧在手心,甚至闻了闻:“确实有点不一样,我从没见过有人这么多此一举的。”

    在一旁的樊玶忍不住问道:“此话怎讲?”

    “灰泥就是修建房子用的,谁会把灰泥磨得那么细啊,是关于什么案子吗?”斗宜申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问道。

    “少废话,你也知道我们办案,细节哪能让外人知道,这么多年没个自觉,还问。知道的越多不是好事。”平南就烦斗宜申这点,拿钱办事了还多嘴问。

    斗宜申连忙笑脸,一副不敢的样子,对樊玶道:“你看,平南姑娘一横起来就像头母老虎,你可别学她啊。”

    樊玶对他这玩笑一点都没反应,倒觉得斗宜申似乎一直在逃避问题,不由对他产生怀疑:“斗工尹就没看出点别的吗?”

    “恕老夫人老眼花,实在瞧不出别的了。”斗宜申摊摊手道。

    “你是如何当上工尹的,这么多年经验用在哪了。”平南不耐烦地收起绢帕,翻了个大白眼,丝毫不给这个老臣面子。

    斗宜申立马又给平南樊玶斟茶:“不是老夫不给司败大人面子,只是老夫能力有限,如果有用到老夫的地方,自当竭力相助,怎会让两位姑娘空手而返。”

    “那你知道这种灰泥在哪里有做吗?在哪里有卖?”平南问道。

    “老夫平生第一次见到磨如此细的灰泥,怎会知道谁那么闲去做?磨那么细有何用。”斗宜申委屈道。

    “斗大人身为工尹应该知晓各种工艺的手法,如果这灰泥是大人所做,那大人会拿它做什么?”

    堂堂楚国工尹难道只看得出灰泥磨得很细?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樊玶根本就不信,她这一问倒让平南陷入思考,不禁多看了斗宜申一眼。

    斗宜申手指在案上轻微摩挲,思考一会儿,苦笑道:“老夫年纪大了,做什么物件都不如年轻的时候喽,实在想不出来。”

    “好吧,今日多叨扰斗工尹了,我们告辞了。”

    平南朝斗宜申行了一礼,樊玶也跟着行了一礼,斗宜申还亲自在门口送她们,招待周到。

    走出百工署,平南有意无意道:“你怀疑斗宜申?”

    “我觉得他有所隐瞒,他以前就爱开玩笑吗?”樊玶已经适应了敖军府查案的节奏,甚至感受到自己不一样的存在感。

    “他以前也爱开玩笑,但今天你问他的问题,让我觉得他也许和元子家有关系。”平南在敖军府查案多年,受斗宜申帮助多次,也许是因为惯性心理,让她忽略了斗宜申的小动作,此刻樊玶提起,她才开始思索。

    “我们不能只专注在灰泥,还有别的线索可以找,王子酌那边有去问吗?”樊玶道。

    “已经问过了,王子酌说他并不知,也没有表现丝毫的异常。”

    “嗯,我继续查灰泥,你去问一下刑狱署有什么消息,我们分头行动,还有要不要找人跟踪斗宜申?”

    樊玶表现出不如以往的淡定从容,果断中思路清晰,让平南一怔:“你……”

    樊玶回头望着平南,眸色纯净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深沉:“不放心我?你放心,我要是走漏敖军府风声或是给自己不痛快,我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平南相信樊玶,她清楚进入敖军府既是殊荣又是禁锢,没有人能从敖军府全身而退:“我会找人跟踪斗宜申的,这是刑狱署的腰牌,你去查案的话会方便些。”

    樊玶接过一方青铜腰牌,上面的獬豸青面獠牙,凶悍可怖,樊玶了然,答道:“多谢。”

    “嗯,小心,我在刑狱署等你。”平南脸上舒开了笑容。

    樊玶没像以前会回以一笑,只是向平南点点头便离开了。她实在没有笑的心情,她不像平南把敖军府当成家,她把敖军府当成历练场,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利用敖军府杀死赵盾,在强迫自己成长的同时,敖军府也以十倍乃至百倍地磨砺她,就算犯小小的错误也必有严酷的惩罚,是以逼着她露出锋芒,坚韧心性,再不是养在深宫的娇弱公主。

    她凭着刑狱署的腰牌来到了甘泉宫,被涓人领进宫中。甘泉宫一如既往庄严中不失典雅,越往里走,主人的雅致便越体现出来。一条曲径在湘妃竹林中蔓延,通向一座白墙黛瓦的院落。在绿意浓浓地幽篁中仿佛回到夏天她入住之时,很难想象王宫之中还有这么一座僻静恬淡的地方。

    一阵凉风微微吹过,竹叶“沙沙”作响,簌簌飘落,微凉的风把樊玶的思绪拉回到现在。

    “樊姑娘请稍等,我这就请四王子。”涓人把她领到院落亭中,恭顺地退下。

    樊玶虽然住过甘泉宫,但是还有很多地方未曾到过,比如就这亭中,的确是个怡人的所在。秋高气爽,风凉不寒,爽而不躁,微风吹起湖中阵阵水波,荡漾湖中的几片竹叶,慢慢漂浮到远处……

    樊玶端坐亭中,心渐渐变得宁静起来。她来找熊酌是必要的,元子家失踪熊酌一定知道些什么,机敏如他,怎会会没有发现任何征兆就让元子家消失,她不相信。

    她来之前以为自己的心会有什么波动,毕竟熊酌曾是她动了心思的男子,只不过这心思就像初雪飘落湖中,轻轻点点,几乎激不起涟漪,也不会让湖面结冰,平静且平淡。熊酌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他像别的男人一样会去青楼,受不了旁人的诱惑,一生不满足一名女子,即使他表面再清风霁月也免不了被欲望的操控,所以面对这样的人,她再没有任何顾忌,对他的情也淡如薄雾,慢慢消散。

    她把这一切的识人不明归结于她初出深宫的见识短浅,了解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父君会拿她们陪葬、樊瑛冷漠疏离她、元子家身份不明、楚王深不可测,熊酌她亦是不懂……为了避免受伤,她不会再把心轻易托出。

    她想着,秋风吹来,亭中帘幔飘动,卷舒而起,目光中的少年一如既往清风霁月,身穿一袭月牙白袍,步履不疾不徐地向她走来,高华从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世间的所有事物在看到他时便黯然失色。但这样谪仙的人物也无法拒绝和欢阁的花魁,兴之所至,情之所至,他也只是个男人啊。

    樊玶公事公办地站起身,遥遥施了一礼:“拜见四王子。”

    熊酌走到她面前,见她玄装在身,已无初见少女的青涩天真,却是一副肃正冷静的模样,目光中的清纯无迹可寻,望久了便慢慢沉进她漆色的眼底,看不清她半丝的情绪变化,也看不到她眼里的自己。

    他惊讶于樊玶的变化,神色却平静如常,以上位者的口气和姿态,开口道:“涓人说有一位刑狱署的樊姑娘到访,原来是你,竟到了刑狱署。”这本就是他的态度,只不过之前对樊玶太特殊了。

    他没有问她为何失踪,也没有问她为何到了刑狱署,仿佛她一开始就不曾在甘泉宫住过,与他并无往来交集。

    樊玶唇角微弯,笑意未达眼底,礼貌却冷漠:“刑狱署有事请教四王子,能否屏退左右?”

    熊酌一挥衣袖,周围的涓人便躬身退下。

    等其他人退下,樊玶才开口道:“近日四王子身边的贴身护卫失踪,王子可知下落?”

    熊酌眉梢一挑:“刑狱署之前有人问过,本王子并不知。”

    不出樊玶所料,她依旧保持着秉公态度:“四王子睿智机敏,手底下的人有异动会不知?”

    两个人彻底像陌生人,樊玶丝毫不隐藏自己对熊酌的怀疑。

    熊酌的眼睛眯了眯,眼底的黑色更加得浓郁,要不是他了解樊玶,此刻的她就像妹妹樊瑛,却比樊瑛多出了几分冷峻和魄力,难道她又经历了什么吗?是什么让她几乎换了一个人:“我没必要对东广军选出的人有所怀疑吧。”

    一句话把责任推给了东广军。

    “能把东广军欺骗过去,可见元子家背后有多强大的势力,还请四王子配合刑狱署,这也是对楚王的忠心。”樊玶巧妙地将责任分给熊酌,此事关乎他对楚王的忠诚。

    熊酌看着陌生的樊玶,好似将她看透,她越是沉稳冷静,她经历的就越非比寻常。熊酌在知道真相之前自然要保元子家,他在尽力将结果变成两全,他笑意浅浅,莫名给人一种舒心之感,可细品却是有种隐隐上位者的威严:“本王子已经在配合了,我并不知道他踪迹,至于他背后是否还有别人,希望刑狱署给本王子和楚王一个交代。”

    樊玶的拳头不由蜷曲,在快成拳时又松开,熊酌在有意隐瞒一些事,而这些事连楚王也不能知道,在一个知道却假装不知道的人面前,想撬开他的嘴难上加难,不过樊玶不以为意,她早就不是懵懂稚嫩的小公主了:“刑狱署职责所在,定不辱命。听闻四王子近日在和欢阁与花魁若枫缠绵,而元子家就在那时失踪,若我去找花魁,四王子认为能否有收获?”来之前樊玶便查过此案卷宗,算过了大约失踪的时间和地点。

    熊酌眸色深深,似是不见底的深渊,而深渊里的一丝明朗独留给了樊玶。

    凉爽的秋风吹过,两人的发丝微微飘动,衣裳轻扬。他温润如玉,深邃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看向她,她的脸上恭谨从容,不卑不亢,两人皆是无声相望。

    熊酌打破沉默:“好啊,我就看看樊姑娘有何能耐,但有言在先,若是伤及若枫姑娘,本王子决不轻饶。”

    “自然。”樊玶目光闪烁,灿若星辰。

    “王子,申夫人求见。”拱门处传来涓人的声音。

    熊酌看了看樊玶,她的脸上没有任何不快,熊酌眼底的漆色晕开,平静开口道:“让她进来。”

    只见一位娉婷女子从拱门处缓缓走来,姿态优雅,一看就是教养有方的大家闺秀,樊玶上一次见她还是她去熊酌书房送鸡汤。

    申子繁看到樊玶的一瞬间有些许怔愣,就算是她出身名门,见多了位高权重之人,可她从没见过哪位女子可以把玄衣穿得如此气质出众,高华无双,拒人千里独自美丽,如暗夜里绽放的白梅,就算冰冻三尺百花残,她依旧能傲霜斗雪,独立枝头,美得不可方物,傲得不可亵玩。她与熊酌站在一块,竟有种不相上下,成双成对之感。

    申子繁直觉不妙,她作为女人见到樊玶心中都有惊艳之感,何况身为男人的熊酌,他是否对樊玶有所动心呢?念及此处,便对樊玶产生戒备抵触之心。

    “子繁有一事想与王子商讨,打扰到王子会客,请望王子见谅。”说完,申子繁微微躬身行礼。

    “无碍。”熊酌的态度不冷不热,让人琢磨不到他的想法。

    申子繁微不可查地正了正仪态,转头对樊玶温和道:“不知这位姑娘是何人?”

    “奉刑狱署之令查案。”樊玶利落地答道,也不报姓名。

    “刑狱署里竟然有这样的妙人,可否告知妹妹我你的闺名?日后也可由我带着妹妹到甘泉宫里多转转,还能一起出宫游玩。”申子繁一副女主人的做派,大气端方中让人很难发现她心底的戒备和虚伪。

    “不必了,我和四王子已经谈完事,既然申夫人有事找四王子,那我就告辞了。”樊玶看了眼申子繁,察觉到她隐隐的敌意,心中不禁惋惜,难道申子繁不知熊酌流迹青楼?为这样的男人嫉妒未免太不值当了。

    “好的,恕不远送。”语气里听不出熊酌的情绪。

    樊玶从甘泉宫出来,似是得到了消息,又似什么都没得到。她站在阶梯上,感受着干爽的秋风,只是霎那,便踏步走下,她还有一个人要见。

    比起奸猾的斗宜申,她想起更靠谱的人,这个人是妥妥站在楚王这头,范山,她的师傅。

    金乌西坠,大臣们早已退出楚宫,回到自己家中。樊玶猜想范山应该也在家中,于是雇了一辆牛车到南山,她还不会骑马,行动起来并不方便。

    牛山无法行至山中,剩下的山路需要樊玶自己行走。她试着运行轻功,脚踏松针,还没等气息平稳,差点跌落山坳,还好她及时抓到枝干,在枝头荡了几下翻身继续轻踏虚空,腾飞起来,逐渐找到平衡。

    如今,她的内力可以互不干扰,融会贯通,得益于范山给她的《混元心法》,每次内力达到一个成级,她都有不同的感受,身体如脱胎换骨般更新,灵敏度也在上升,如今水性和土性都到六级,只是她没有练习招式,若是遇上棘手的敌人,她未必有胜算。

    樊玶运行轻功到了范山的茅屋,她在柴门前喊:“师傅。”

    范山正在喝酒看着落日,犹如梦中乍醒般怔了一下,随即转过身子看到了他久违的徒弟。樊玶的武功进步速度超乎他的想象,他没想到樊玶离他如此近,自己却没有发现她。

    “大,大玶。”范山手里的酒壶差点掉下。

    “师傅。”樊玶再叫了一声,听起来没什么情感,但这声音加上这最平常的称呼还是令范山动容。

    “你,你……你还好吧。”范山连忙帮她打开柴门,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这是她受伤以来第一个人问她“你还好吧”,樊玶的眼泪在心里默默流淌,在她进入敖军府后,在她被申迟刁难后,在她承受水灌之罚后,她几乎忘了还有人惦念着她。

    “师傅近来可好?”樊玶回以一笑,即使这笑里有凄楚,有感恩,有怅然,也是樊玶笑得最发自内心的一次。

    “好什么!没有你的消息,我好得起来吗!”范山气得山羊胡翘了翘,不过心里的高兴还是掩盖不住。

    “师傅你知道我在刑狱署吗?”樊玶没有告诉范山敖军府的事,也许楚王没有把这一机构透露给范山,而刑狱署是明面上的官署,范山是知道的。

    范山先是惊讶,而后释然,楚王要做什么,不是他这一个下臣能揣度的,他唯一希望的就是樊玶安好,他拿出一个缺了口的碗,给樊玶倒了一碗酒,漫不经心道:“这下好了,如你所愿,真的入仕了,但你别逞能,刑狱署有的是能干的,天塌下有别人顶着,你别去扛。”

    樊玶心下一暖。

    楚国的官员都是男子,但不乏有精明能干,以一敌百的女子破格参与政务,虽然参与的事务都不通过官方下令,而是通过上级的私令,但都尽在楚王允许的范围内,所以并没有给予这些女子官职,俸禄也是靠直属上级的私下赏赐。

    “师傅知道灰泥吗?”樊玶接过范山递的酒碗,浓浓的菊花香扑鼻而来。

    范山眉头一皱,胖乎乎的脸上立马不悦起来:“你来找我是查案的?”

    樊玶会意,淡淡笑道:“当然看师傅第一,查案第二。”

    “那你告诉我,你怎么变得这般瘦了?”就算旁人不在意,范山还是看得出来的,相比以前的樊玶变得何止是性格,还有容貌,因为饿了三天,受罚三天,五官变得更加深刻,脸上哪还有当初被娇养的红润,已经是皮包骨,范山心疼,放下酒壶,埋怨道:“我也是傻了还让你喝酒,你这几天都没吃饭吧,得,我去给你做饭去。”

    说着,范山便起身往屋里走,樊玶只好跟他进去。

    不出一会儿,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香喷喷的饭菜被端到案上。

    樊玶第一次来到范山的茅屋里,一案一榻一灶台,屋内破旧,陈设简单,但样样齐全,干净整洁,也能遮风避雨,比她在禹牢的密闭小屋不知好了多少,她竟觉得自己羡慕起范山有这样的房子,不禁自嘲笑笑。

    天渐渐暗了下来,范山点起油灯,拿着竹箸往樊玶的碗里夹了一块兔肉:“赶快吃,师傅做的虽然比不得王宫,但也能管饱,你尽管吃,不够我再去打。”

    范山一个人住,荤食准备的并不多。

    樊玶看着案上摆着七八种的菜,已经是范山倾尽所有食材所烹饪,有种温暖在她心里蔓延。兔肉和小菌菇摆在一个小木盘上堆得像座小山,茅屋里没有多余的碗和盘子,范山就临时找来了瓦片装的野菜和自己种的蔬菜,拌在一起红红绿绿,味道确是十分喷香,让人看得食指大动。

    樊玶吃了一口放在碗里的兔肉,肉质细腻鲜香,让她食欲大增,猛然一想,自己这一天都未曾吃过饭,此时已是饿极了,不由分说,便风卷残云地将一案的饭菜都吃干净。

    范山不断地给樊玶夹菜,自己倒是忘记吃了,开怀笑道:“如何?师傅的手艺不错吧。”

    樊玶嚼完最后一口菜,给范山竖了个大拇指:“好吃,没想到师傅做菜比宫里做的都好吃。”

    范山抚了抚山羊胡,眯眼笑道:“失踪那么多天,嘴变甜了。”

    范山没有深究樊玶失踪的原因,樊玶也没有多说,两人默契地略过。

    “师傅,你喝的是什么酒,送点给我呗。”樊玶吃完饭,精神多了。

    范山看她心情有所平复,此刻也十分畅快:“是我酿的菊花酒,这个时候菊花大盛,最适合做菊花酿,埋在土里,不出七日就可酿成。”

    樊玶吃饱喝足,微微笑道:“师傅这么能干,为何没有姑娘看上师傅?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

    “你这小丫头,还不忘笑话我!我年轻时也是英俊潇洒,只不过无意温柔乡,一心在山野之间,娶妻生子这种俗事我才不在乎。”说完,范山一口闷下一碗酒,畅快淋漓。

    樊玶端起碗抿了一口酒,淡淡的菊花香溢满唇齿之间,身心舒畅。

    “话说,你这小丫头武功增进不少,你到我身边我都没有注意到你。”范山不忘夸赞一番。

    樊玶苦笑,在敖军府和泊羽比试,对付申迟,再加上三日水灌,若没有勤练武功,锻炼内力,身子恐怕早就吃不消,也没有机会见到范山。

    “作为师傅的徒弟,自然不敢懈怠,怕到时给你丢人。”樊玶有了些许醉意,粉粉的红色染上她的小脸,她拿起酒壶,给范山倒了一碗酒。

    “为师不怕丢脸,这脸皮早就厚到天上了,我就盼着你平安,可是你,哎……”范山想到了什么,后续的话便说不出口。

    樊玶面上无波,又喝了一口酒,眸光轻抬道:“师傅,你这么感情用事,到底怎么在朝堂上混下去的。”

    在敖军府经历的一切让樊玶知道之前泊羽对她的不服和申迟的挑衅都是明上的针对,但又有多少暗箭指向自己,范山怎么能这么轻易对人敞开心扉,就算自己是他徒弟,也不能这么掏心掏肺吧。

    “为师不是傻瓜。”范山也有些微醺,两眼似是迷离,但细看还保留着清明:“我认准的人和事不会变,就像你,你还是我第一眼见到的好徒儿。”

    不会变吗?樊玶心中想,她觉得自己变很多了,范山看到的自己又是什么样的……

    入夜,风带有初冬的寒凉,薄云遮月,烛光影影绰绰地闪耀,一师一徒把酒月下,短暂地将俗事抛之脑后,置身于世外,谈天说地。

    不知过了多久,范山主动提道:“说吧,你今日来是要问什么?”他把两人的思绪又拉回到事务中,他知道樊玶有事在身,他能帮上忙便尽力而为。

    对于元子家失踪一事,范山未必知道,樊玶也不多说,只道:“师傅,你能看出这是什么吗?”她将绢帕里的灰泥给范山看。

    范山对朝中事务和人际关系熟稔,不该问的也不问,掌握好分寸,这是他为官之道。

    “这是灰泥,但纯度很高,不掺杂任何沙子、石子,应该不是修筑所用。”范山一言就点明关键。

    事情似乎有了眉目,樊玶继续问道:“这样纯度的灰泥,可从何处所得?”

    范山胖乎乎的脸庞在烛光映衬下,配上他认真的表情莫名得可爱,他的外表很难让别人以为他是个聪明人。

    “一个人是无法筛出研磨如此细腻纯净的灰泥,这需要从大量普通灰泥中挑选,并取其精纯部分研磨才能制成。据我所知,能做到这一点的,一定要耗费大量人力,财力,还有手艺,所以……”

    “所以这很可能是百工署所制。”樊玶脱口而出:“百工署也掌管礼器的制作,礼器离不开矿山,矿山中有大量的灰泥石,只有百工署的人可以挑选矿山的石料。”矿山统一由国家管控,百姓不得私自开采,这些都是当初樊玶在冷宫里闲来无事看的竹简上写的。

    这样一来,线索又指向了百工署,斗宜申很可能为元子家提供灰泥,只有他能调动百工署的人开采灰泥石,进行挑选,取其精纯部分,最后研磨,完成所有工序。

    范山看到樊玶豁然开朗的样子,心中欣慰,樊玶终究要长大,学会自己披荆斩棘,即使哪天不能护住她,她也能保护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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