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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入律 第七章 雪应丰年,血应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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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宁十九年腊月二十六日,大雪封天,柳易正想着该买什么年货,碎碎念道:“爆竹得买,以前在土匪窝子里,哑巴最受欢迎,谁买爆竹啊?来了剑胆城,也看了几场喜庆事,所以爆竹必须得买,鱼得买,李白药说有个读书人叫李仕鱼,行事风格很下作,吃尾鱼就当帮李白药报仇了,再买串糖葫芦,郎哥爱吃的,两斤肉,一壶酒,半斤虾仁,七八个肉包子,一对春联,两张门神……”想了一大串的柳易猛然醒了过来,钱啊,这些都是用来买剑的钱啊,经过剧烈的思想挣扎,鱼得买,糖葫芦得买,还有答应老板的得做到,再买四十个馒头,将就着大概能撑到来年店铺开张了。

    剑胆城里的穷小子在思量着买年货,大沁京城今年的最后一次大朝之后,市井小民由皇城东门外往里望去,环佩叮咚,金石相击,宽袖博带的衮衮诸公,迈着特定步子从东门鱼贯而出,如同这冬日里燃起了一把火。

    出了皇城门约五十步,文武分明,大小圈子三五成群各自寒暄着,若是见着了自家仆役,必是先与同僚抱拳告辞,再由仆役系上披风,递上暖炉,而后才跨过早已压下轿头的轿子,扶着官帽入轿。

    也有零散几个新晋官员,虽说早已纳拜投名,但资历尚浅,凑哪里说话都没人搭理,仍与圈子格格不入,形单影只。

    京城居不易,除了官宦世家和各大士族门阀,更多的是为官十年仍然买不起宅子的大官,何谈添衣置轿,一路死撑着京官该有的风度,等走到没熟人的街道后,双手稍抬,捋捋袖子,宽袖紧裹手臂,行走在风雪中,谈不上落魄,只是少了先前的风流。

    午时许,汝阳城主街道上异常湿滑,昨夜的雪早已被清扫干净,黄黄的堆在了墙角。

    新钉上的马掌铁踩在冰冷的石板上,马走得很慢,蹄声慵懒,后面的马车轮子还时不时地发出一点轻微声响,马看着就不是急性子的快马,马车也显得有些平凡,在天子脚下讨生活的百姓,何曾看走眼过?明眼人只需往马脚棒上随意一瞥,主人的身份也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马车先是沿主街大道缓慢而行,而后转入青云巷,左转右拐地来到了白马街,于庆余斋停下

    马夫跳下车将车凳拿下放好,杵了马鼻,待马车已经不摇不晃时,颤颤巍巍走出一个着黑色窄袖便服老人,赫然便是户部尚书王大人,今年皇帝跟前的红人。

    短短一年时间内,户部在他的整顿下,盈余了上千万两白银,今早刚加封了紫金光禄大夫衔。

    老人下车之后背着双手,抬头端详着庆余斋那块招牌,三个烫金隶书大字,经历风霜多年后依然如新。

    斋内自有小厮出来将马车拉走卸下,马夫搀扶着老人掀帘入门,与雪后阴冷的帘外不同,屋面热气洋溢,一股羊肉的浓香中还夹着一半的腥膻,老人满意地吸了口气,心情愉悦。

    主仆两人来的不凑巧,斋内生意正值火爆,食客饕餮甚多,马夫一番交涉无果,一脸委屈地回到老人身边。

    直到店老板出来作揖赔罪,并承诺打四折之后,另外三人才勉强同意添张桌子一起挤一挤,当然不是因为打四折的事,没钱谁回来庆余斋吃饭,那不是自讨没趣?主要是宅内老板亲自出来请求,自然人人都会给面善的老板一个面子。

    三人不情不愿地挪了桌子,但每个人仍然如先前一样,凳子挪离桌子老远,紧紧地挤着主仆二人,也没给老人好脸色。

    寒冬最适合吃羊肉,汝阳城的冬天,庆余斋一家独受青睐,店内羊肉堪称一绝,老人却只吃羊杂。

    老人不言不语,马夫服侍老人坐下后也坐在了旁边,只敢坐半个凳子。

    小二先将老人这边的矮桌抹了一遍,之后端来了炭火、料底和羊杂。

    老人放入了一碗生腥羊血,而后依次是羊蹄、心肝、肠肺。干枯右手拿着筷子不停在锅里搅动,手上满是褐斑。

    血块慢慢地变色了,老人弓腰向前,右手拿着筷子夹起一整块羊血,左手拇指和食指同时夹住两根筷子一压,羊血变成两块,重复了一会儿,竟是趴得有些累了左手扶腰后直起,。

    还未夹完,锅内已经热气腾腾,直漫锅沿,也就不管它了。

    右手拿起用磨损得厉害的木勺给马夫舀了一勺汤,马夫何曾受过这样的大礼,瞬间站起,手足无措。

    老人持筷子的右手缓缓下压,示意马夫坐下,也给自己舀了一勺,双手端着拿到嘴边吹了吹,一大口喝下,滚烫之感一如当年,只不过现在身居高位,没了当时的窘迫。

    边上食客是只顾自个儿喝酒的糙汉子,一看就是没见识的外地人,才不识得早已名满天下,享誉庙堂的户部王尚书,首善之区的食客也只顾着看热闹,没人会去提醒几个一把年纪活到了狗身上的愣头青。

    大沁国不穷,拥九郡膏腴之地,驭两千六百余县两万万之民,北拒三国于境外,南抗蛮子于障林,可大沁国库很穷,所幸出了个户部尚书力挽狂澜,反转国库亏空的困局。

    老人细嚼慢咽,羊血吃在嘴里哈气,而后又喝一杯酒,胡子、衣襟上皆是酒水。

    马夫好像没听到老人的提醒,像个娘们儿一样拘束。

    一如先前,马车缓缓出了小巷子,进入了石板街道,这回是向着城外的方向而去。

    又下起了大雪,出城三里地,马夫搀扶着老人下了马车,随便在路边选了个地儿,烧了纸钱,洒了些酒,缓慢转身向马车走去,对着汉子说道:“回了!”

    回去的路上老人缓缓道出当年的一些事。

    “大沁明皇帝八年,那年我三十二岁,第一次进京。”

    还不忘感慨一句道:“汝阳是个好地方,都在了三十四年了,仍然喜欢这座城!”

    “我没什么名气,堪堪可以进入春闱,那时候觉得春闱这个词真好。”

    “从上艾郡到汝阳我走了四个月,那年的雪可真大啊!比今年的还大!白花花的雪阻了路途,那时一腔盛气的我还是熬到了汝阳城,白花花的钱阻了我的仕途,明皇帝九年,真是难熬的一年。”

    城内集结的书生多是官宦世家,稍微有那么几个出身和我王灿差不多的,但人家有银子,自然而然地成了宽衣博袖的名士大才了,日日有宴请名敕递来,我也就是那时候才知道,圣贤书终究比不了铜钱......”

    “那年也是腊月二十六,燕成兴在庆余斋宴请朋友,我天天读书读傻了,不懂人情世故,人家随便喊了我一声,我就跟着去了。”

    说着说着,老尚书自顾自地大笑。

    老人缓缓地说着,马夫时不时地挥动着长鞭,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说出来也是个笑话,燕成兴邀了王仕之入宴,王仕之顺便带了我一声,我还就真去了。来了莫约四十来个人,有王仕之、崔成生、韩月云、刘溪臣、秦少游、杨恒、姜公、李成冰……”

    王灿掰着两只手的指头数着,而后许是忘了,停了一会儿说道:“反正就是有好多人。”

    “出生白马书院的王仕之......”

    老人停顿了一会儿,评价道:“才高八斗,德如圣人,气节更是令我辈汗颜。”

    “就这么个人,读书人的温文尔雅好像就是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一样,他对我还颇为照顾。”

    “我第一次喝的汤也是这么烫,那时吃不惯羊肉羊杂,腥臭的羊膻味直冲五脏六腑,我就那样含着一口滚烫的羊杂汤落荒而逃,吐在了门前的一棵枣树下,就是门外磨盘粗的那棵柿子树那儿”迷醉的老人用手胡乱指了指。

    “将近三十多年过去了,我都忘了那棵枣树长什么样了。”

    “王仕之……”

    “他表字什么来着?”

    “他做了一年的翰林学士,云游天下去了,整整三十多年没了音信,可能成了山上的仙人,也可能成了地下的黄土。”

    老人最后说道:“先生说‘老的时候可以在院子里栽棵桂树,放个大水缸在树下,接了树上滴下的的雨水,水缸里会生出很多的小虫子在水里游啊游啊,极有意思。’”

    忆一厢往事,流两行浊泪!,这世道中,唯一不变的,只有马蹄踩在石板上的哒哒声。

    ……

    ……

    大沁南方的雪基本都集在了腊月和正月这两个月中降下,虽说时候集中了,可脾气还是太小,多数时候只下了薄薄的一层,不能完完全全地遮蔽树木山石,很不好看,地处西北边境的平山郡则不同,冬天的平山郡如银装素裹的仙子,就是性子太冷,不讨人喜欢。

    远远地有三人行走在厚厚的积雪上,两人步履稳健,一人吃力地吊在四十步之外。

    杨弘湿透了的双脚早已没了知觉,眼睛向上一翻的话还能看到眉毛上绒绒的冰棱子,已经抹不了那么多了。

    半点武功不会的他十分好奇两个扈从的修为,一晃都快及冠的杨弘,既没看到过市井百姓打架的阴狠,又没见过武夫捉对砌磋的写意。在外游历了这么久,一路上极力煽动,两位武夫的情绪毫无变化,杨弘每天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不断往上加注。

    两人中强壮的一人使马刀,一根粗布条斜挎于背,只看大刀轮廓就能对汉子的膂力知道个七七八八。瘦弱的一人使剑,一柄长剑只看剑装异常普通,一路上有时斜挎于背,有时扛着或抱着,呼吸均是缓慢均匀,衣着仍旧是平时的样子,只有杨弘一人裹在厚厚的棉衣之下。

    杨弘对着鸟天气骂骂咧咧地吼了一阵,嗓子都吼破了,回应他的是漫天嘶吼的风雪,发完牢骚的他哈了哈手,回想一下家里温暖的地龙,然后跑着跟上了前面两人,冷冽的空气在杨弘的身体里四处乱撞,咳嗽声已被风声淹没。

    在雪地里稳步走着的使刀汉子突然停下,光顾着低头跑的杨弘差点就撞上了,先前抱手的汉子一拉左肋下的活结,负于背上的马刀立在了雪中,杨弘眯眼一看,汉子双手持刀随便一挥,前方四尺厚冰块如豆腐般化为两块,湖水从平直的刀口往外四溢而出,杨弘堪堪望去少说也有近两百尺!

    持剑男子右手持剑抱拳道:“恭喜朱兄破境。”

    说罢缓缓拔剑。

    朱姓汉子并未说话,对着使剑男子就是一刀左劈,刀势眼看就要波及男子。

    不过一切早在抱剑男子的预料之中,屈膝借力后退数十尺之后,平握在前的长剑才勉强卸去刀势。

    不曾想身形未停,第二刀又至,原来使刀汉子使出一刀之后并未换气,而是转瞬拖刀助跑六十尺之后高高跃起就是一记力劈。

    持剑男子心思一转,果断借势坠湖。

    两三个呼吸之间,切磋结束,胜负了然。

    岸上汉子赶忙坐下调整外泄气机,男子落水后毫无动静。

    杨弘赶忙跑到水边喊到:“梁钰……”

    风雪中的杨弘并没有看到,湖中心的冰面上新裂了个口子,一支弩箭跃湖而出后,气势汹汹地直逼杨弘而来,冻僵了的杨弘身处死地却浑然不知,当弩箭离杨弘不到百步时,一道白衣出水后直向杨弘冲撞而来,漫天的风雪中只有风雪,不见白衣。

    岸上朱鸿不顾浑身四散的气机,将马刀竭力向杨弘掷出以抵挡弩箭,与此同时湖中一柄纤细长剑破水而出,剑尖直指刺客后背。

    当马刀破风斩雪地飞至杨弘胸前时,弩箭正中刀身隶字,巨大的后劲将杨弘掀翻在地,而飞越在湖面上的长剑刺入白影后背后,由胸前透出,白衣刺客与长剑一同摊在冰面上,两人极力来到了杨弘身边,准备迎接接下来的袭杀,全力戒备了两个时辰之后,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坐下调息气机,杨弘一边用力打着没半点火心的火链子,今天注定要饿肚子了,清鼻涕总是擤不尽,宛如抽泣。

    生不着火的杨弘卷缩成了一团,看着两位大哥在各自调整自身气机,累极的他竟是沉沉地睡去了。

    当梁钰慢慢收拢了气机,准备吐出在体内流转了四个时辰的浊气时,雪地炸起,纤细的长刀之下,柔弱的雪地已是满目疮痍。

    滚烫的鲜血洒在白雪上,融出了一道深深的红沟,白雪如画,赤血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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