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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妾无需盖头，霞冠坠珠帘，挡住脸便是意思。秋风萧瑟，云琇出轿时，玫红的喜服被吹得扬起，环佩叮当，侯府门前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到绣鞋边，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咔呲声，寓意不好。
“大奶奶慢点。“春柳不敢唤她“姨娘“，小声道，“侯爷在门口等您。“
云琇抬头，凌骁虽未穿喜服，但一身玄色滚边暗红长褂，束腰，英气挺拔，负手而立地看着她。
两人脸上都没笑，她跨过门槛的刹那，他伸手从春柳手上接过。
云琇低头，轻声说句“有劳侯爷“，而后从垂花门入前院，再到后院，一路无话。
“我带你去布置好的新房，“凌骁走在抄手游廊里才想起来，“你换身衣服，父母在正堂等你敬茶。“
按习俗，这种事应该大婚时，由男方家主母身边的老妈妈引路，把新娘子带到洞房。下人们端来桂圆、红枣、花生、百合等，每吃一口，便有人喊“早生贵子“、“瓜瓞延绵“、“和和美美“的吉祥话。
不过现在用不上了，凌骁亲自来接，脸面十足，放眼整个京城，也没有这样的特例。
“你没话跟我说吗？“云琇换完衣服，拆了头面出来，凌骁问她。
云琇想了想，抬头道：“我头三个月已过，可以行房。“
明知他想听的不是这个，凌骁皱皱眉，“走吧。“
正堂上座平康郡主和凌老侯爷正襟危坐，屋中央备好蒲团。云琇按规矩敬茶，改口“父亲“、“母亲“，郡主叫婆子送上一对鎏金白玉盏，象征“金玉良缘“。
“好孩子，快起来。“平康郡主叫人扶云琇坐下，转头对老侯爷笑道，“她就是云御史的嫡亲闺女，恒哥儿媳妇的亲妹妹，在家排行老八，江南姑娘长得精细，看着怪疼人的。“
老侯爷嗯一声，眼带笑意问：“你父亲这几日可宽心了？“
云琇点头，恭恭敬敬答道：“回父亲母亲的话，家父近来了了心事。气色好许多，日日念叨多亏您二位照拂，还说改日登门致谢。“
老侯爷又问：“你觉得委屈吗？“
云琇摇头：“不委屈，媳妇心甘情愿跟着小侯爷，为奴为婢也愿意。先前媳妇坏了规矩，承蒙父亲母亲开明，如今得偿所愿，有个名分便知足了。“
平康郡主见自己儿子脸上神色不对，忙打圆场，“侯爷，人见了，茶也敬了，她现在不是一个人，让骁哥儿带下去歇息吧。“
老侯爷说好，二老起身离开，凌骁和云琇站在屋里行礼恭送。
平康郡主陪老爷子回前院书房，嘴里念着，“您方才那番话不是戳人肺管子吗？嫡亲的姑娘哪个不是娇花似的养大，抬了妾，您问人委不委屈，二五眼才说委屈。“
“我想看看那孩子心性。“老侯爷走到荷缸旁，撒把鱼食，“还成，你儿子没白长眼睛。“
“妾身替骁哥儿把关，自然是好的，“平康郡主叮嘱，“总之您这几日见人孩子别问有的没的，有孕的女子最敏感，多问几句问哭了，小心把孙子哭没了。“
“哪那么娇弱。“老侯爷嫌烦摆摆手，“行了行了，你该约谁喝茶赶紧去。“
平康郡主今天了了大心愿，虽说各种原因没能如愿娶正室儿媳，这个妾室带着大孙子进门也不算遗憾。
她心情颇好，转去看小两口。
凌骁挺紧张，问：“爹对云琇还满意吧？“
“满意。“平康郡主拍拍他胸口，示意安心，“你爹那人你还不知道，面上不表露而已。“
“那就好。“凌骁松口气，支走郡主，“娘，今儿你也累了，先回屋歇着吧，我们饿了叫小厨房送饭菜，您甭管了。“
郡主哪能不知道儿子心思，千叮嘱万嘱咐：“如今琇丫头是有身子的人，你别胡来，听见没。“
“知道了，知道了。“凌骁巴不得平康郡主快点走，“您今儿怎么没约人喝茶？平日儿子想见您一面都难。“
平康郡主立刻板起脸：“哟！你们还真是爷俩！都急着赶我走！“
“赶谁，儿子也不敢在郡主娘娘头上动土。“凌骁把她送出院门，心里急，嘴上贫，“儿子先回屋，就不送娘娘了。“
平康郡主摆手：“去吧去吧，有了媳妇忘了娘。“
凌骁哈哈笑，转身嘴角就沉下去，他头一次觉得累，心累。
云琇把春柳支走，一个人坐屋里，见凌骁进来，起身端茶过去，自顾自说：“我听我姐说，宫里规矩，大婚那天不行房视为不吉利，宫里最为讲究，我觉得也该讲究。“
凌骁皱眉看她。
她接着说：“我既入了门，一切按规矩办就是，你放心，日后不管大节小节，谁家宴请，我不会跟你去，不能让人笑话你是非不分，宠妾灭妻，你虽没正妻，还是注意的好。“
停了停，又道，“我暂时能想到就这么多，唯一一个要求，等孩子出生，无论男女，按嫡亲血脉登记族谱，我不是耍手段要扶正，只要正妻入门，我便把孩子过继她名下。“
“这个我答应你，“凌骁开口，“孩子留你身边，名字也可以上族谱。“
说完，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琇琇，我??“名正言顺在一起，本该高兴的事，怎么演变成眼下局面，凌骁有很多话想说，可真开了口，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摆饭吧。“云琇打断他，“我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东西，饿了。“
她明摆不想听，也不想谈。
凌骁堵得心里窝火。也只能叫小厨房送菜饭。
菜是按云琇胃口做的，他给她挑鱼刺，她就默默接受。
总之，云琇要如何，他都依她。
当下的心情，做亲密的事，总觉得变了味。
对凌骁而言，更像一场毫无头绪的纾解，直到他累了，放开她。
“琇琇，我知道你不好受。“他理智逐渐回笼，翻身搂住身侧的人，“信我收到了，但有些话我想当面说。“
云琇背对着他，没理会。
“琇琇？“凌骁以为她在赌气，搂得更紧，“你不舒服就哭出来，不愿意住侯府，明儿我们回小宅也行，抬妾是权宜之计，我以后保证对你们娘俩好。“
他说了半天，对方一点反应没有，察觉出不对劲，把人翻过来，又想到什么掀开被子，看见正在流血，顿时慌神。
“我告诫过你，不能胡来！“平康郡主顾不上脸面，在廊下劈头盖脸骂凌骁，“你平日胡作非为，我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如今到自家头上，还四六不着，想气死我！“
“云琇也是！你不懂，她也不懂？！“郡主觉得没一个省心的，“我丑话说在前面，这孩子是凌家的命根子，你们谁不懂事儿，别怪我拿人立规矩！“
语毕，拂袖而去。
凌骁鲜有不顶嘴，不闹脾气，捏紧的拳头松了松。等着大夫出来。
大夫自然捡好听的说，无非是静养，稳固胎气，按时吃药这类不痛不痒的嘱托。
至于这个孩子有没有问题，能不能怀到足月，会不会早产，还是可能流产，没有明确答复。
凌骁烦乱透了，他进屋时，云琇醒着，他坐着，她躺着，谁也不说话，枯等到半夜。
屋外传来街道上的梆子声。
“一更了吧。“云琇哑着嗓子，徐徐道，“还不睡吗？“
凌骁脸色极差：“你觉得我睡得着吗？“
云琇淡淡道：“明儿一早枢密院点卯，你又起不来。“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凌骁生硬问，“我娘的话你听见了，你是不是无所谓？“
“我有所谓又如何？“云琇瞥他一眼，收回目光盯着大红幔帐，凉声道，“我不过你们为求自保的牺牲品，我想什么，要什么，没人在乎，什么对我满意，没有孩子，我什么都不是。“
“真真儿的母凭子贵。“她满眼讽刺。“小侯爷，您说呢？“
凌骁被她堵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咬着牙问：“你一个女人，说句软乎话会死？“
“要我服软？“云琇觉得好笑，也笑出声，“我做什么了不得事，捅了你们心肝脾肺肾？不痛快，抱怨几句都不成？非要我哭哭啼啼，才皆大欢喜？可我不想哭怎么办，我不哭你们不高兴？“
“我多稀得看你哭！不想你憋着难受！“凌骁见她苍白的脸孔，心里火气不知找谁发，“我为求自保，你连凌家门都进不了！你委屈？你们云家在盐道上大把大把贪银子的时候，笑得比谁开心！“
“那你娶我干什么！“云琇卯足劲把手边的软枕砸过去，“我死！我活！由着云家去！“
凌骁被砸个正着，虽不疼，气血直往脑门涌：“你不流血就来劲，啊！“
“我就来劲怎么着！“云琇捂着小腹，咬牙爬起来，“你让我成笑话，想我消停？做你的春秋大梦！“
“你给我睡好！“凌骁把人按到床上，又怕太大劲伤到她，索性顺势躺下把人抱住，嘴上狠，“小样儿，还治不了你！“
“治我，你也配！“云琇动不了，一口咬他肩胛骨上，用十乘十的力气。
凌骁疼得皱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松口！不然敲掉你的牙！“
“你敲呀！“云琇咬一口不解恨，换个肉多的地方咬第二口。
凌骁嘶一声，疼得受不了，松开她，捏住她的下巴，推一边：“没完没了还！“
“我就没完没了！“云琇起身扑打上来，“我要是男的，今儿跟你拼命！“
凌骁抓住她的腕子，无奈道：“你不是男的，也在拼命。“
云琇气得直喘：“打不死你，有什么用！“
“我死了，谁护你啊？“凌骁叹气，“就你那个贪生怕死的爹，他能护你？“
云琇怨气冲天：“要你管！要你管！我死了碍不着你半分！“
“好好好，我不管，我不管。“凌骁怕再吵下去，孩子真没了，缴械投降，“你先消消气，大夫说你胎象不稳，不宜情绪过甚。“
云琇提起孩子，满腹委屈，鼻子发酸，扑倒在床上，使劲蹬几下被子：“孩子没了算了！托生在姨娘肚子里，将来有他苦吃！“
“我答应你，孩子上族谱，怎么又提这事？“凌骁没辙，趴在她旁边哄，“我说了，抬你过门是暂时的，等处理完李家，风头过了，大不了风风光光再娶你一次，别闹了成不成？“
“不成！不成！“云琇不依，“我凭什么信你，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凌骁想这哪是娶凌家大奶奶，整个儿娶个姑奶奶回来了，“现在木已成舟，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云琇也知道只能认命，可心里堵口气：“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凌骁顺话道，“你要不解气，再咬我两口？“
云琇把脸埋在被子里：“臭肉，我才不稀罕。“
凌骁笑出声：“行，你肉香，换我咬你。“
“你敢咬我。“云琇倏尔抬起脸，瞪着他，“你再欺负我试试！“
凌骁愣了愣，她眼睛是红的，应该刚刚捂着被子哭了，可他没听出来她在哭，她说话声音也不像在哭。
“琇琇，“他疼惜看着她，伸手摸摸白净的脸庞，叹息道，“我承诺过的话，肯定做到，你别难过了，嗯？“
说着，他抱住她，低声哄：“以后什么都听你，由你掌家。“
“你少拿外面一套哄我，“云琇靠他的肩膀上，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我不用你可怜，我的嫁妆买你十个小宅绰绰有余，盐道别的都没有，就是银子多，我也是富养长大的，不比京圈儿门第差。“
凌骁大概这辈子，指望不上听她几句软话，“好好好，你娘家有钱最好，我放心把地契房契都交给你，也不怕你倒贴。“
“我家才不用你倒贴。“云琇不屑哼一声，“以前我没敢告诉你，大明寺正殿那尊金佛是我祖母捐的，你应该见过。“
“那金佛不小啊，“凌骁有些吃惊，“你爹看起来胆小，手挺黑。“
云琇吸了吸鼻子，“你要到他那个位置，有些事就由不得你了。“
稍作停顿，她重新躺好，“我记得有盐商为了一张贩售文书，抬着三大箱银锭，装得满满当当，大半夜送到府邸门口，我爹一开始怕得要命，可他不敢不接。“
她看向凌骁：“扬州上一任巡盐御史家的小儿子被人绑了，五日后尸体漂在城郊湖面，仵作查了，说是活活闷死的，就算你知道是谁干的也没用，盐道能做大的，别说官府，地痞流氓、贼寇土匪都认识，我不是危言耸听，青州流寇除不尽不全因为官府不作为，有些亡命徒是盐道外养的打手。“
凌骁觉得没王法：“派当地官兵镇压，攻不进去？“
“能派兵不早派了，“云琇认真问他，“一边是架你脖子上的刀，一边是三大箱银锭，要么死，要么富贵升天，你怎么选？“
有几人高风亮节连命都不要？
凌骁沉默会，严肃回答：“琇琇。这种事不是长久之计，上峰不见得不知道，就怕哪天爆出来，一起惩治，搞不好株连九族。“
“你以为我爹不怕吗？“云琇叹气，“这次李家稍稍动作，他连我这个嫡亲女儿都豁出去了。“
“可你怎么不想想，眼下委屈你，万一李家玩火玩过了，你和云璎能保命。“凌骁有一下没一下捏她的掌心，“至于其他人，我们能保谁，保几个，都不定数。“
云琇抽回手。恨恨道：“真到那个地步，我就是拉着李家做垫背，也不会连累你。“
“别说傻话，“凌骁把青葱指尖重新抓过来，“我说了护你，肯定保你平安，你就老老实实养胎，少费心思，少发脾气，我刚认识你那会，没见你脾气这么坏。“
云琇虚着眼瞧他：“后悔了？“
“没后悔，“凌骁赶紧补救，“别瞎想，睡觉吧。我都听见二更的梆子声，再不睡明早真起不来。“
“起不来告假呗。“云琇挤兑他，“你不一贯如此吗？“
“行行行，姑奶奶，睡吧，“凌骁认怂，“从现在开始，到孩子落地，我再不碰你，你也消消停停的，别惹我娘生气，好了，睡觉，睡觉。“
他起身剪了灯引子，借着月光回到床上，一觉天明。
隔天他出门，云琇还没醒，春柳轻手轻脚进屋伺候，暗暗松口气，可算相安无事了。
接下来几天，大夫天天往侯府跑，平康郡主倒没为难，可话里话外表露对长孙的重视，云琇躺腻了，也只能歇着养胎。
春柳还是姑娘，什么都不懂，见云琇不能下地怪难受的，小声问：“大奶奶，大夫说不流血不就是没事吗，怎么还躺着，要躺到什么时候呀？“
云琇也想知道躺到什么时候：“我又没生过，哪知道，郡主要我静养，就静养呗，你以为新媳妇好当。“
“奴婢见您这样，都不敢嫁人了，“春柳吓得头直摇，“不瞒大奶奶，您新婚那晚和侯爷吵架，奴婢在门廊下听得心惊胆颤，生怕小侯爷动手打您。“
“他不会动手，“云琇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别看侯爷平日吆五喝六，对我还算礼遇，就是不会说话，冷不丁冒一句扎死人。“
“奴婢没觉得小侯爷扎您，“春柳实话实说，“倒是大奶奶您，常把小侯爷气得不轻，有些话也就您敢说，换个人早被拍扁了。“
这丫头才来侯府几天，胳膊肘拐得没边儿了，云琇懒得和她扯：“我昨儿要你去布庄挑几匹棉布料，说好上午送来，什么时辰了，没见人影。“
春柳看眼漏刻。不到午时，“要不奴婢再去一趟吧。“
她边走边说，“其实您不用操心，郡主身边的妈妈说，过些时天冷了，宫里或多或少会送用度来，还怕小公子将来没衣服穿。“
“郡主是祖母，我是娘亲，心意不一样。“云琇催她快去，“你少跟侯府妈妈说话，她们全是郡主的耳报神。“
春柳说知道，换衣服出门。
她对侯府的前后院路不熟，七拐八弯走到垂花门那边，正打算退到侧门，忽然看见平康郡主身边的婆子在前面带路，一口一个“邢夫人“恭敬回话。
春柳不认识邢夫人，但李家做的龌龊事她全知道，心里恨得牙咬咬，顾不上布庄，叫马车直接去齐府找云璎告状，没想到在前院碰到齐俞恒。
“齐三爷，您今儿不用当值？“春柳纳闷。
“我沐休。“齐俞恒问她怎么突然跑来了，“不是你家大奶奶又和小侯爷干架吧，才新婚几天啊？“
“他俩没吵架。“春柳急得跺脚，“是邢夫人来了，我没敢告诉我家大奶奶，她现在身子娇贵，动不得气。“
“你也别找三奶奶了，“齐俞恒叫她该干吗干吗去，“三奶奶这两天气儿不顺，小心烧你头上。“
云璎气不顺原因无他，就是云琇抬妾闹的，她本来想去侯府说道说道，被齐俞恒拦下来，李家的事已经不是后宅争斗这么简单了。
春柳听话走了，齐俞恒想了想，亲自去了趟枢密院。
凌骁不意外：“我就等着他们，就怕李家不来。“
齐俞恒问他：“怎么？现在回去？“
凌骁搁下笔，起身拿马鞭，“不然？等人来枢密院堵我？“
“我寻思李家不敢。“齐俞恒说，“不过我家老爷子可说了，要你点到为止，别捅出大篓子，要出了人命，闹大了不好收场。“
凌嫌他啰嗦：“得了，我有分寸。“
离开枢密院，两人分道扬镳。
凌骁回府没走正门，从侧门先回自己屋子，给云琇一个惊喜。
“咦？你今儿怎么回这么早？“云琇先一怔，而后眼睛弯弯如同新月，放下手里的针线，“昨儿没听你说，不会是偷跑回来的吧？“
凌骁说不是，抱了抱她，起身：“我有点事去前院，晚些过来陪你，要小厨房多做两个菜，中午一起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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