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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十二分银子一行七人离开了又一村。前天晚上黑痣把要离开的事告知了狄奂，也说好了不必送行，怎么来就怎么走，并再一次谢过了几十年来村人对他们的关心爱护，也到张百顺的坟前鞠了三个躬。
这里的人看淡生死。
生是没有生。虽然村子里有男有女，服食了互通有无的各类奇珍异果，女的花容月貌男的温润似玉，但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婚嫁这回儿事。清闲着度日，养养花种种花草看看天散散步，谁还故意的兴起波澜找不自在呢。
另外的一个原因，是他们都从不同的各地各时代传送过来，有着很尴尬苦命的过去，这谁都清楚，不愿意伤口结痂了就忘了出身。过去不再提起，现在感觉着很满足很幸福，就让这日子过下去吧，神仙的日子还能怎么着不也是大同小异吗？
死，张百顺是第一个。死了也就死了，有他一个不多没他一个也不少，人们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没多少深厚，至多是有点不习惯，相信过不了多久，这件事情就会淹没在时间的海水里。
入土为安，这是各地各时代通用的，村人也就效仿了这个习俗。不同的是，动了动手，张百顺的坟前墓后和周围都移过来了很多花树，都在开放的年龄，看起来有莺莺燕燕的热闹感觉，把悲伤远远地赶跑了。
毕竟曾经是又一村的人，好多人还是赶早来给他们七人送了行，狄奂村长把村人敛集起来的一些果实花草让他们带上，才和他们挥手告别。
没有疑问的出了村，脚踏实地地赶路，再回头望望，一座清秀的小山峰开满了彩云一样的花，云蒸霞蔚，而又一村不见了。
这个不见了的意思很清楚，人生际遇多多的往前看往前走，身后都是彩霞都是气势汹汹的美好，但也不必回头。
山连山水接水，在途非止一日。
然而他们知道他们迷路了，路的确就在脚下，但他们自己不知道往哪里去，脚有方向心却没有方向。面对这种人生的凄苦和迷惘，老大从容淡定，每晚都把花布包袱包着的猫饿了拿出来透透气，他对着花一看就是半天。
说也奇怪，他们离开又一村后再也没有猫对着他们叫。有时候好容易遇到一只猫，老大故意的走近和逡巡，猫连看都不看他们，花荫下贪那香香的睡眠。
看花的老大忽然笑着对他们说，没有迷路，咱的路走对了，你们看，他指指花，“这个花球上面的几片叶子天天在给咱们指示方向，它会说话，看叶子往哪个方向偏，咱就往哪个方向走，准没错。”几个人把头凑上去仔细的看了一会儿，果然，那几条叶子偏向了一个方向，他们哗然就笑了起来，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不愉快的心事一扫而空。
不管方向怎么来的，有方向那就是方向，一夜无话睡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安眠觉，第二天按着叶子的方向走，走到傍晚接近天黑就进了一座小城，刚进城天就阴下来，空气里悬坠这大团大团的湿气，看来天要下雨了。
十二分银子的人不是总有银子在身上，在身上的银子也不是在什么地方都通用，“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有人是说过这样的话的，那人一定是达人。天要下雨天也要黑了，怎么办？
还是小武灵活和眼尖，看到三三两两的大人带着雨具在一家私塾门口接了孩子们下学回家，就上前去和王秀才对话，撕扯了半天。书生总是好说话，诗书里面不仅有颜如玉千钟粟也有黄金屋，“你有黄金屋，给我们半间小房就够了，”王秀才听了皱皱眉头，后来总算同意他们暂时宿在私塾里，不过说好在天明学生来之前那是一定要离开的，借宿只有一晚。
没有房屋半间只有传道授业的讲堂，桌凳拉开空出一片地方来，要多宽敞有多宽敞，善心的秀才给他们送来了蜡烛，道了歇乏就关门出去了。黑痣他们把猫饿了拿出来在一张椅子上放好，不错眼珠地盯着，声息都不敢出。
这次半点动静都没有，只是叶子郁蓝起来，叶尖上有了不仔细看不出来的轻微发黄，圆球更大了，其表面上开裂了一条小缝，像个伤口一样，但被里层的郁蓝弥补了。它什么都不肯说，还是它失去了指路的功能？
雨下下来了，下了大半夜，夜空也显得愁烦，刷刷刷的鞭子不停抽打着屋顶，从小到大又从大到小到无，小城是慢悠悠的纺车，他们是不断增大的线坨，粽子一样进入了梦乡。
猫吃饱了，它裂开那盆花中间的圆球就钻了出来，在青青的砖地上长长的拉了一下身架，蹭地跳上另一张课桌，仔细地洗了洗脸，就端坐下来安然地看着横七竖八正睡得香甜的几个人。
它全身雪白，身子匀巧细长，脑袋比寻常的猫大了一些，看着就像个小虎头。眼睛无法比喻，因为会变，一会儿黑得像地狱出来的魔鬼，一会儿嗜血一样的红，一会儿紫溜溜的很玄幻，一会儿又蓝得无边蓝得沉浸，这么轮转了一圈，最后定在绿眼红瞳不动了。这个眼睛也显得很出格，绿眼在猫类中并不少见，但红色的瞳孔就少之又少几乎没有，这让它看起来很兽很孽。
猫饿了是不是在玩？它一会儿闭上眼睛仰头，大山一般的在沉思，是佛陀郁郁黄花青青翠竹的非非空相；一会儿尾巴摆在一侧的睁只眼闭只眼，宫阙玉华，澄碧瑶台，一群婀娜的仙女在唱着“韶华染桃花，丹壶入紫霞。遍人间一世，几回回梦里空望家，游乐趁初夏。”一会儿一只眼睛红一只眼睛蓝，张嘴无声的恐吓，城隍大城前门巡弋的鸡冠魔鹰来不及跑就被震碎了那仅有的一魂一魄；它又捧爪在身前温顺得是爱孙如爱猫的爷爷，骑着白马的人子身上溅了血他要回到锡安，要用口中的剑击杀列国。
猫饿了从支着一条短棍而把方形米格子窗户撑起来的缝隙中跳出去，来到它想要来的地方，那是它的目的地。从挨着院墙的一颗老桑树上跳进一个后院，眼睛注释着一块青石板，青石板盖在一条水沟上面，水沟散发着稻禾麦捆沤烂了的香味。它往前走了几步左右看看，就用爪子去挠那块青石。
刚把爪子搭在青石上，猫爪子和青石中间就冒起了一股烟，炙热得把它爪子弹开，然后老桑树横进后院的一枝桑条上就摇摇晃晃掉下来一个荷包，正好掉在青石上，青石上面似乎附上了一层水。
看着青石，又去扒拉了一下，一股大力涌来把猫饿了掀翻。猫饿了空中转体不知道多少度，反正难度系数挺高，稳稳地落在地上。它看看通向后院的一扇小门，看看青石一眼，喵呜一声，上墙窜树走了。
喵呜，是猫声，似睡非睡的一个女人捅捅身边男人的腰，“石他爹，束修准备好了没有，天明就要送的。”男人不知道唔哝了一句什么，转头又睡了，鼾声接着响起。
女人睡不着，又摇了摇男人的肩膀，但男人转转身接续着春和秋夏和冬的大梦，没有什么反应。女人坐起身来点上油灯，披上件衣服，摸摸索索从床头的筐子里拿出来布条和针线，在灯下朦朦胧胧的绣起了荷包。
天已经大明。
最早醒过来的小武连拍带踹地叫醒了其他人，指指一张桌子上的花盆，老大弹身跳起来凑近去看。完了！晚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盆花已经开败，中间的圆球已经裂开，里面空空的啥都没有了，看着光滑的内壁上已经老气横秋的有了些干枯。花也拦腰折断，本来郁蓝的几条叶子边缘都发黄和打起了卷儿，倒栽下来，软踏踏地伏在花盆中的泥土上。
众人都不敢发声，那盆花是老大的至爱，养育护佑了将近三十年，谁知道一朝醒来花儿如同不听话的猫儿一样没有躺在脚下打呼噜而是出去玩去了，玩够了就要回来啊，不知道有人牵系你吗，而它竟然不回。
哆哆哆，哆哆哆，众人惊喜地转过头去，大失所望。发现是秀才礼貌性地敲了门就推门进来了，“诸位君子，小生有礼了！昨夜睡得可好？”秀才见众人没有搭腔，就指指门外说，“天光大明，已是卯末，你们何不去用些早餐，我这里也好打扫打扫？”
原来是为这个。在黑痣的带领下，没一会儿工夫就把课堂恢复了原样，小武对着秀才说，“多是叨扰，敬谢有加。我们去也，惟愿公子福慧双增，早日金榜题名，得逞大志。”王秀才作礼相和，目送着一行人出了私塾的大门。
天还早，在街上逛逛吧，小城还睡眼惺忪没有完全醒过来，而不知道一行七人已经走过了很多街道和各种门面的门前，连树影瓦罐和堆着杂物的旮旯角都照顾到了。
失去才感觉拥有的珍贵，他们希望有一场和珍贵有关的重逢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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