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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尘七回到了大灵山，老老实实地上山过山门，风尘仆仆地去我为峰师长那里汇报此次下山的经过和完成任务的情状。舍心师长小房间的灯光还亮着，这让尘七心里温暖如春。错过了日头，但总算连夜赶回，此时梵天之吟唱已经沉寂，灯火寂寥。灯火给人安慰，不管你想不想要，它的温暖有各种贴心的抚摸。灯火人家，有灯火就有人，有等待的人，等待被等待的人。家的灯火繁衍开来，是每一个人外出的起点，也是要归来的地方。家是一个大大的灯结，迸裂开来，就是心的方向。
师长。尘七叩门，门打开。看到师长执灯出来，尘七跪倒在地。师长，弟子回来了。舍心面目上没有精彩炸开，我行我素地点点头，“回来就好，进来吧。”
进了门，把灯安座在灯台上，大袖飘飘地转过身，灯影下的舍心声音依然空旷，叫人走在一条熹明而没有微尘的路上，“你真的是尘七？”虽然是疑问，面容穆然，直如往昔。
尘七又噗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弟子是尘七，不敢哄骗师长，我真是尘七。你认不出我来了吗？”没敢抬头，附着头低低吟诵出半首诗来，“昔在高台上，云莲托斜阳。”舍心嘴没有动，心动了，她知道下两句是什么，“螺声遗穷风，呜呜何惆怅！”
原来他们都是来自海边的人，都是捡拾贝壳海螺长大的，也都是孩子。踏着夕阳的余晖一步一个脚丫子印，沙城建起来又被缓缓的海水推倒，夕阳浓厚下去，变换的晚霞给沙城镀上一层金，沙城流淌着软缎般的镶边和内容，薄暮精美得如同飞翔。
海边不仅仅有黄昏也有黎明。黎明先是蓝纱里的朦胧，海水平静地呼吸，一呼一吸就被吸到了天边吸到了海里。海水的颜色欢快起来，孩子跳下大人的怀抱，一步一步冲撞着奔向海边。海水霎时是凝固的动荡，动荡是花样年华定格的美，白白的雾纱如有如无。孩子长成少男少女，少女的头发被咸疯吹得遮住眼睛，眸子看着远方。
两只纯白的海鸥俯冲过来一个忽闪翅膀又跃入高空，再划着弧线归到大群的鸥鸟离去，成为越来越远的小点点。红木一样钝钝的太阳从海水里浮上来，海水细细地沸腾，粼粼细波的海浪耕耘者海水一道犁沟又一道犁沟的扑来，像毛茸茸狗身上的黄毛。
云海也是海，岸是山崖水是云霭。扑腾上来的云霭海水一样潮湿，舍心熟悉这种寂寥的潮湿，因为她去过更远的更高大的山峦之上，就轻轻念叨着，“昔在高台上，云莲托斜阳。”
不远处一蓬松木间探出来一个脑袋，脱口接着说，“螺声遗穷风，呜呜何惆怅！”舍心转头，心中小鹿惹得呼吸都不匀，“你，你，你是谁？”
那是尘七，他探出脑袋自以为才思敏捷地接续上了一首诗，才看清那是师长。哗啦一声掩上松木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座山峰。
你是尘七，请跟我去见山主吧。
山主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明白了为什么舍心把尘七带过来，挥挥袍袖就让他们离去了。他是真的尘七，下山做任务今日才回来。之所以耽搁这么久才返回是因为遇上了一件他不可能置之不理掉头而去的事情。那么原先的尘七是谁呢？他现在怎么样了？其他七人已经回转，说了他们自始至终的一切事情，他们也在担心着尘七。
我镇中的尘七也想过他们，在以后的岁月中也想起过。
现在他正在飞奔。
镇子看着很近跑起来却很远，那些路似乎没有尽头，遥远的地方还是充满着吸引力动也没动过。路边的景色几乎一摸一样。矮树丛就是矮树丛，细高弯腰的草儿一心想分蘖出麦穗，但稗子终究是稗子，这是规定。就像农夫和蛇中的农夫总是柔肠。预演了一遍一遍是为了说明。“恨地大”长出菱形的叶子，叶子伸出三个枝条再长出三枚菱形的叶子，就这么长个没完。菱形和菱形间的连接枝条很短，叶子很大。它们想把土地掩盖起来，或者说谁占有了就是谁的，开得欢畅而贪婪。
一些草死了生生了死，但它们是草。前边的青翠和后面的枯死只隔着三五个草节。它们似乎不在意生死，死是为了为生做铺垫和提供养分，生是为了背负祖先的希望而延续和留种。地面上厚厚的一层枯草，枯草上跋扈着几株这样的青翠。没有其他杂草的立足之地，躲得远远地。地面下更是吓人，上面的枯草不计荣枯，底下的根系粗壮而水分盈盈。盘根错节，都是它们的范围。
荣荣枯枯得得失失原不是一概而论。
三次发现路沿上的一棵紫地丁，尘七不跑了。回头看一下身后，路还是路，但那小子不见了。不是明明只有这一条路吗？
一条路不假，但有不同的走法，倒着走就是一种，不是倒立着走而是倒退着走。他倒退着走，走过来的眼前的路似乎摇头晃脑像一条蛇，风把路上的浮尘清扫干净又把另一些浮尘洒上。他听到脑后有行路的声音传来，但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前功尽弃了。
“怪不得你走在我后面，你喜欢倒退着走吗？”
是小子的声音。尘七这才转过头来，小子站在镇口看着他说不清是揶揄还是干净的打趣。尘七望着小子笑笑，二人一前一后的走入镇子。
真有意思。镇子如同一条胡同，一条死胡同。不但没有人而且只有两家店铺。一家典当铺一家契约铺，两个铺子相对着，中间是古旧略微有些破损的青石砖路。路边缘不容易踩到的地方，砖缝中间挤出来一些草，草儿的梦隐晦而坚硬，发育不出它的晴朗来。
来之安之，逛逛店铺先。如果你想过河，上游下游只有一座桥，就算桥的样子简陋，摇摇欲坠，那也是要过的。
更鼓典当铺。铺子中高高的木格子栅栏，把内外分成两个世界。木头的质地很好，但被岁月熏染得暗旧而壮实，自下而上的隔离，外面进来的人首先有了底气不足的准备，即便讨价还价也会草草地收场，理直气壮在这里似乎是缩头缩脑的。
本来，典当是因为拮据，但凡不是着急用钱也不会光顾这里。走投无路了才会捧着家传的宝贝或者值钱的东西来这里典当些银钱延缓一下窘情。木格子中间有个活动的窗口，当家的朝奉板着脸“世事洞明皆学问”地坐在那里。他的眼光并不看你的难为情和败家的种种联想，他在意的是你手中物品的品属。
你估价三千两的物品在这里就是四六不靠的破烂货，三百两都得面红耳赤的商榷。你还要看着人家的脸色往下降价，兜不住底的时候最怕那一句冷冰冰扔过来的话，“既然公子以之为宝，小号不敢估价，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谁没事来这里找屈辱？这话你还不能讲，你是来典当的，想典当就得按照这里的规矩来。当然你可以不当。
当铺的心思路人皆知，他就是要在节骨眼上拿捏你一把。既然落了井，下石多少其实已经无关紧要。墙倒了，多少人推也不在乎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愿打愿挨在这里淋漓尽致。怕别人打得不舒服还得撅起屁股来等着，你就是送上门来的贱货，记住这个经历，愿你以后发愤图强悬梁刺刺股什么的，早日来赎当。
当期分了长中短，很仁至义尽。甚至有死当，可以让你多拿些银钱。一切出于你的自愿。银货两讫后还有当票，请你收好了。朝奉目送你出门的时候，眼光之外的意思是他自己的意思，我看好你吆！
但据说当铺如果天长地久的话，当票十之七八都成了无当。当初信誓旦旦的权宜之计最后都是抛舍，宝贝或者值钱的东西青天碧海夜夜心，郎君离去后竟不再来。叫一声我的郎啊，你到底在何方？秋风凋落叶，满地堆金黄。送上我亲手织的锦罗帐，情郎哥呀我的心为你挡风霜。
因困窘而出当，这和后世的因多余而典当不可同一而语，那就是另一番状况了。
更鼓典当铺就是想象中的样子，活动窗口后面坐着一个铁石心肠的朝奉。门外的阳光展示着静默。见尘七和小子二人进门后只是到处观望没有凑到窗口前的意思，朝奉眼皮一翻拉起了生意。“谢谢二位客官来访，活当死当全凭个人自愿。敝店只收记忆和前生来世，价钱公平童叟不欺，欢迎咨询和典当。”
没听错吧。门外的阳光离着门槛数尺，阳光想着自己的心事，支颐而坐在窗台，神游天外。尘七看看小子，小子木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厚厚的嘴唇也没什么表情给点提示。但他喜欢看和听小子说话。就对着他说，“你有什么可典当的，如果必须典当一样东西的话？”
小子想了一下说：“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趁手的年华。”
“为什么？”
“记忆是关乎自己也关于别人的，这不能拿来当。我想过一个人，暮暮朝朝艰苦卓绝，就算那个人不知道我想过他，但记忆这件事情与他有关了，就不是自己的事情。我还见过一些雄壮的山和不舍昼夜浩荡的河流，我记得它们。记忆是我生活的一种标签，我这个人不值得说道，但我还想做我自己。”
“好小子，说得不错，继续说，我心有戚戚焉。”
小子继续说了下去，“前生来世是什么，无非就是过去和未来。在弄不清到底有没有前生和来世之前，只能这么理解。过去就是你所来的那些时光，这条线远比未来要长，一切的秘密都藏在那里面。那是谜面，未来不过是谜底。” 尘七插嘴说，“我明白了。未来又会成为过去，一个人感知和生活在这中间，过去和未来不停地推演下去。或者区分过去和未来的这个点不仅仅以一个人的生命结束为点，随时随地都可以来描绘。那么，”说到这里，尘七才瞥了一眼窗子后面的朝奉一眼，问，“你怎么收取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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